我上前跟大叔打招呼。他微笑回应,和顏悦色,浑身散发着慈祥气息,没有白天时的隔膜。我尝试放下戒心,开心见诚与他聊天。
不知怎地,聊着聊着,话题竟牵到大叔的心事去。
「贪,使人执着于一切顺情之境。嗔,使人执着于一切违情之境。痴,使人不明白真理,致使生起贪嗔。
我痴愚半生,痛苦不已。到此地求法,希望住持指点迷津。但他认为我凡心未尽,要我留在这里静思。
我在竹寺侍奉多年,住持依然不为所动。我以为他在敷衍我。今天遇到你,我才明白住持所言非虚:任何无关的人事物都可轻易勾起我对逝去伴侣的思念。」
我终于明白初时大叔何以对我不太友善。
将心比心。丧妻之后,任何人事物均能勾起我和对太太的思念。我曾抱怨上天幸灾乐祸,何解不让我安静避世。我已尽力放下身边一切,辞掉工作,不联络亲友,迁出爱巢,但偏偏爱妻的遗愿就是要我去弥补她的毕生遗憾!我没有一刻能放下她,因为我的分分秒秒就是为她而过。
那种痛苦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你的妻子真聪明,给你的痛苦设下一年期限。只要你在这一年里拼命为她圆愿,往后也就了无遗憾或悔疚。我可没那么幸运,不知要拖着这副臭皮囊乾等到哪年哪月哪日……」
说罢,他跟我和小树说晚安,然后扬长而去。
翌日,我翻遍整间竹寺亦找不到大叔,只在他的房间找到他留给我的手绘地图。我跟着地图的指示走了大半天,来到住持现处的寺庙。
住持听罢我的经歷后,不禁黯然慨叹:「黄女士始终凡心未尽……」
黄女士当年拋夫弃女,与情夫私奔。岂料甜蜜日子不长久,情夫患急病逝世。黄女士大受打击,认为是自己作孽甚深,连累情夫。她来到竹寺,望住持能指点迷津。住持认为她深陷激动情绪当中,容易作出错误选择,逐要她在竹寺静思己过。可惜她半夜逃离。当黄女士重临竹寺时,她已花光积蓄在黑市做手术整容及变性,以情夫的外表现身……
「大叔就是黄女士?」我不禁惊呼。
震惊之情瞬间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矛盾。
这个人,我恨不来,亦原谅不了。
翌日,我和住持往竹寺走一趟。
寺前,我俩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匾额。
「你知道『竹寺』何以得名吗?」住持问。
「等?」我的猜想有如初来之时。
「这名字只不过是客观描述寺庙本身。」住持扬手指向全竹结构的寺庙:「大家实在想多了,对自己的想像投放情感,赋予它过多的意义,致使看不见眼前真象。」
我驀地忆起大叔前夜的说话。
住持直接走往花园。不出他所料,小树已被连根拔起,树下土地被挖出一个大坑,足以容纳一个成人。
我心头一凉,顿时明白那是甚么一回事:多年以来,情夫的尸首一直埋在这里。
我鼻头一酸,泪如雨下。
「『强逼自己放下执着』也是一种执着。」
住持淡然望天,开始为一切生者亡者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