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韩深垂眸看着讨好得不到响应,吃饱了闹累了后已然睡去的小娃娃。
只见这小东西不仅自顾自蹭到他怀里,小手还紧攥在他衣领处,好似在梦中都怕他突然消失。
将一切细枝末节在脑中过了一遍,韩深先将孩子推远,又伸出微凉的指尖勾起崽已经将要胖出双下颌的小下巴,熟睡中的崽浑然未觉自己袒露出最脆弱的脖颈。
男人的目光冰冷淡漠,仿佛随时会抬手扼断眼前这浑身透着蹊跷的小娃娃,实则他只是在仔细打量孩子的容貌。
韩深想起幼时被养在密道中的日子,偶然一次嬷嬷未关好门叫他偷溜了出去,才知道他的双生哥哥一直和他生活在同一处,只不过一个在地上,一个只能藏于地下。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对方,不同于他只有嬷嬷一人照料,小小的孩童周围候满仆妇丫鬟。
且不同于逼仄密道中的闷热难当,隔着层层华贵幔帐依旧能感受到丝丝凉意渗入。
那时候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睡颜,与当年的他别无二致,但他很早便知道他们注定是不同的,不仅有着截然不同的瞳色,日后亦是一个为主一个为仆。
只因双生子乱国的谶言。
那时没等他唤醒双生哥哥,就已经被嬷嬷捉了回去,然后便被从小将他带大的嬷嬷抽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
他第一次产生恨意,恨老天不公,为何同为定国公嫡子同样姓陆,他却要承受这般?
很长一段时间他连嬷嬷都恨上了,只因他当时太小,还不知道如果不是嬷嬷先重惩他,轮到父亲或者暗卫统领亲自下手,他只会伤得更重。
伤养好不久,他便被秘密送往边关。
当年嬷嬷已经老迈,尽管不堪长途跋涉依旧选择陪他同去,勉强撑到驻地便撒手人寰。
恍惚之际将他错认成母亲,从前鲜少在他面前展露半分柔情的老妪,却在死前哭得不能自已。
一是愧对母亲托付,未能陪他长大成人;二则是于心不忍,韩深这才知晓自己才应是被留下的小世子,只因天生瞳色有异,才和双生弟弟换了身份。
嬷嬷死后他不再哭闹喊痛,累极之时也会因深埋心底的恨意扛起一次次的严酷训练。
直到十三岁时,他再次见到被父亲带到军中历练的“兄长”,才知道一切的真相并非他凭只言词组拼凑出来的。
父亲为了保下他们兄弟,背负了抄家灭族的风险,病弱的长兄为了能万无一失,提前停掉续命的汤药,用他的死为两个幼弟遮掩。
母亲之所以从未来见他,是因为生产伤及根本,卧床两年才总算将养好些,但当她看到暗卫对两岁幼子近乎虐打的训练后当场呕出一口血,吊命七日终撒手人寰。
已经贵为皇后的长姐知道他们会相见,表面上是为世子弟弟准备的,实则都是为他亲手绣的,从寝衣到棉氅都是他从未用过的金贵料子,因怕旁人发现只有五色丝准备了双份,唯盼兄弟二人在战场上都能逢凶化吉。
然而兴圣帝根本没有给陆家活路,监军太监奉秘旨通敌卖国,让陆家军腹背受敌深陷险绝,父亲死前对他下了最后一道命令,要他换上少将军铠甲替兄赴死。
遮掩瞳色的药剂都已用下,他却被“兄长”的最后一杯践行酒放倒。
当时他们兄弟二人已经没那么相像,尽管他染黑眼瞳涂黑皮肤,依旧没有兄长那般肖似父亲,兄长曾偷偷告诉他,他是家中最像母亲的孩子,宫中的太子外甥与他亦有几分相似。
不过暗卫不仅要有出色的身手,亦要有出神入化的易容功法,他们本就身量相似,他想扮演兄长并不困难。
然而事实却是少年兄长换上盔甲,临走前对他露出最为明亮耀眼的笑容,布满血丝的眼底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轻笑着说道:“小深,别怪爹……”
话音未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他被再次秘密藏于地下暗道,等他重见天日时,天上依旧高悬着灼灼烈日,而峡谷已成人间炼狱。
二十万精兵强将埋骨他乡,定国公与世子相继战死,却依旧洗不清陆家被强行扣上的叛国之罪,陆氏一族满门抄斩,只留了皇后和太子。
然而陆氏灭族未满两年,江山稳固的帝王便将屠刀逼向妻儿……
至此,陆家全族,就只剩他一人。
韩深抬起苍白的腕骨,上方紧束着一道黑绳。
尽管他的手腕足够单薄,黑绳依旧小了一圈,正是当年唯一留下的五色丝。
鲜艳的丝线早在当年便在一次次鲜血浸染下凝成黑褐,并随着他身量的增长逐渐陷入皮肉,渐与血肉融于一处。
不过现在尚未完全长好,碰一下依旧会痛,相较于最初发炎出脓,他清理及时才不曾腐烂生蛆不值一提,而黑绳带来的一切疼痛,却远不及黑绳背后的锥心刺骨。
也只有这一节细绳才能让他偶尔记起,他曾经并非踽踽于世,亦会让他想起身上背负的尸山血海……
“拔拔……”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奶哼。
韩深刚放下手臂,一只暖融融的胖娃娃便再次蹭进他怀中,不等他将崽推开,便已经手脚并用爬上他胸口,仰起一张令他思绪万千的小脸,在他胸前轻蹭了蹭便再度陷入深眠。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男人眼底罕见地浮现出一抹复杂情绪。
如此静默半晌,韩深终是伸手将崽推开。
然而就在他将要睡熟时,再次感受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崩屁小娃含糊不清喊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