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几乎称得上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一嗓子“混蛋!”冲出喉之后,萧纵就此陷入了沉默,一直没有再开过口。
大帐里十分安静。
他一手捏着秦王留下的那张只写了一句话,但怎么看怎么耀武扬威的纸,一言不发。
一旁韩溯跟着沉默了多时,皱眉问道:“秦王留了什么话?”
萧纵没有什么反应,只淡然漠着一张温雅俊脸,目光半冷不热落在手中那张纸上,半晌,两指夹着那信函竖到韩溯眼前,“秦王邀请朕巡秦地。他这是在向朕挑衅么,还是落跑了也不忘跟朕炫耀得意?”口气很平淡,听不出多少波澜。
自那一声恼火失控的低吼之后,几乎没过片刻,萧纵就把情绪收敛起,定下了神色,此时看起来已经跟平素自持的摸样没什么不同,十分冷静自若。
韩溯扫了递到面前嚣狂的字迹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他看着天子貌似平静地有些过的面容,待了片刻才道:“是挑衅也罢,示威风也罢,秦王既然费尽了心思谋划脱身,拒绝随皇上上京,必定是有他的图谋,他留这一句话,不管目的何在,又作着什么盘算,皇上总需早些防范。”顿了一顿,话头微转,“秦王素来狡诈,皇上早该是清楚的……对他,又岂能掉以轻心,单单信了眼睛看到的一层表面功夫……”话到此处,韩溯顿住没有再继续往下多说。沉默了一阵之后,才又轻轻叹了口气,却像有些自言自语道,“不过,有些事情臣倒是看清楚了。”
萧纵没有什么话好接茬,不吭声。韩溯顿默了片刻,再开口,言语之中已带了几分沉声,“接下来,皇上打算怎么做?”
萧纵闻言,眼睛转向它处,抖了抖手中那张纸,没再多看,慢悠悠揉了几下,揉成了一个团,往地上一丢,淡声道:“怎么做?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韩溯拧了拧眉,“皇上?”
萧纵扔了秦王留书揉成的纸团,转身便往帐外去,边走边道:“秦王之事,焦急无用,更不能因此自乱了阵脚,看看他有什么动静再说。”
韩溯随在萧纵身后,沉默片刻,道:“皇上的意思,是不准备预先部署,要按兵不动,打算观望一阵?”
萧纵脚下步子稍顿,侧转过身,看着太傅微微沉凝的面色,点了点头:“事已至此,想得再多已于事无补,秦王跑了既成事实,挽回无望,补救不了,再说预先部署,哪里还能谈得上预先,朕的先机,早在秦王借着伤势做文章,或者也许更早之前,就不在了。既然已经不能先发制人,又何必匆忙仓促布置,所幸不如先作观望,静观其变,端看秦王究竟想要如何,再作应对罢。”
韩溯看着萧纵半晌,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低首道:“既然皇上已有主意,那臣便不再多言。”
萧纵颔首,“太傅,你这两个月随军奔波战场,也着实累着了,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师,今晚早些睡了吧。”
“好。”韩溯应道。到了大帐门边,伸手打起帘子,韩溯轻声说了一句,“皇上也早些就寝。”再看了看天子一脸自若的眉眼神色,微微叹了口气,又道:“有些事情,皇上莫要太放在心上。”
萧纵愣了愣,唔了一声,走出大帐。
从秦王弃下的空帐中出来,萧纵径自往自己的御帐去,程善紧跟在他身后唤人布置晚膳。
饭菜摆上桌,两碟子糕点,枣泥饼和杏酥,摆着花型,摞得很高,一大瓷罐银鱼云丝羹在桌中央,五六样荤素菜色环绕。萧纵坐在桌边,提筷子端碗,吃菜下饭间或喝汤尝两块小点,有条不紊,不紧不慢。
不肖多时,一桌菜点去了一半。
程善站在一旁,看天子仍然没有放筷子的苗头,有些傻眼。他不知道以往在宫中的时候今上食量怎么样,但就他随驾的这些日子所观察,恕他大逆不道地在心里说一句,皇上吃饭跟个姑娘家似的少,他一顿能吃下天子两天的份。
不过今天……
程善一会儿看看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吃饭的天子,一会儿转向满桌餐盘,目光来回交错穿梭,终于在萧纵放下碗筷的那一刻,忍不住偷偷擦了把汗。
一桌的饭菜去个七八,今晚这一顿,他估计,只比他少吃了那么一点点。
萧纵放下碗筷,温水漱了漱口,起身转到屏风后面隔作卧房的里间,开始更衣。
程善杵在外间饭桌旁边,透过屏风,向里边隐隐约约的人影吞吞吐吐道:“皇上这就……歇了么?”突然一下子吃这么多,应该会撑的罢?“今天晚上月亮挺圆的,皇上……要去散散步么?”撑了,要消消食的。
萧纵在屏风后解着帝冠扯着腰带褪下玄色帝服,干巴巴道:“你下去,朕要就寝。”
程善退出帐外,萧纵把自己脱得只剩贴身内衫,在榻边上默默坐了半晌,仰面躺倒,满面憋屈。
他吃撑了。
因为他窝火。
他心下自然不可能真跟面上表现出来似的那样平静淡然,上当上得如此彻底,石头才能浑不在意。他若无其事心平气和,那当然是装出来的表面功夫。他犯了蠢,不憋着还能怎样。韩溯看出他不痛快,在装,劝他不要太在意,不要太纠结。他从来没有犯傻得这样地道,钻在套里尤没知觉,还更没知没觉地做浑事……能平心静气地一点不纠心么!
萧纵仰面躺在榻上不由自主地回想受了秦王蒙蔽,自己那些所作所为。
片刻,回想不下去了,狠翻了个身,压到撑着的胃,一口气又堵在胸口,浑身难受,只好再翻过来仰躺着,于是更加憋屈窝火了。
萧纵憋屈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然后他做了一个十分清晰十分有真实意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