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犀与楚琰交代一番,便独自下了马车,走到那片空地前。刘美人飘到她身边。正如刘美人先前所说,地上那些冰晶,早已被鸽子啄得七七八八,只有一些极小的残末,在阳光下面闪烁着光泽。那些鸽子见到沈灵犀走近,并未像寻常鸽子那样飞走,反而继续在地上啄着什么。“这些鸽子不怕人的。”刘美人在旁说道:“昨日还有几个嘴馋的小乞丐,跑来将这些鸽子打了拿去烤着吃。只不过我瞧见,那些冰晶都没被他们带出这方寸之间,只有这些鸽子能将冰晶衔走。”沈灵犀杏眸微深,抬眼看向那些鸽子飞走的方向。那是大周的方向。她再次想到昨夜的那个梦,转头对着刘美人请求道:“请你帮我个忙,如今只有魂魄能追上这些鸽子,能不能请两个后妃姐姐替我跟上去瞧瞧,这些鸽子把冰晶衔去了何处?”刘美人点了点头,转身正打算去安排,便见一个身材颀长,面目俊秀的将军,带着几个兵卒,从城里策马而来。“喏。”她朝来人努了努下巴,“除夕那夜这小郎君冒着风雪,巴巴从边关赶回来,在城墙下全都瞧见了……可伤心了呢。”“这两日你昏睡不醒,他也曾来瞧过你几回,很是关心你,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可要好好与人告个别呦。”说罢,刘美人掩唇一笑,便朝着远处飘去。沈灵犀眉心跳了跳,顺着刘美人目光所及之处看去。只见多日未见的慕怀安,已经在马车前下马,跟马车里的楚琰见过礼后,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太子妃。”他客气地揖礼,俊秀的面容上,是克制又疏离的神色。沈灵犀见状,莫名松了口气。刘美人还是一如既往,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慕将军此番是专程来查这案子的?”她问。慕怀安抬起一双桃花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太子妃忘记了,如今我已不是大理寺卿,这种案子可轮不着我管。”沈灵犀微怔,“那你是……来送我的?”“是。”慕怀安坦然直视着她,认真地道:“相识一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自然该来相送。愿你此去经年,平安喜乐,良辰美景皆有人共度……”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倘若有一日,想回云疆,你就写信给……云妄,千山万水,我们都能将你接回来。”这话令沈灵犀想起过往那些相助的时光。短短半年时间,接二连三家族的变故,让眼前这位,曾经一心只想四海为家的热血儿郎,迅速成长为独挡一面的将军。其中的艰辛,她最是清楚不过。这一路走来,不仅楚琰和她,就连慕怀安和云妄,也在砥砺前行。“也愿慕将军,从此以后在云疆,天高海阔,鹏程万里。”她像过去那样,对他福身一礼,“云疆的百姓,日后就托付给慕将军了。”慕怀安唇角微微漾起一抹浅笑。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到沈灵犀面前。“这是慕家家传之物,能调动祖父留下的暗桩,是祖父当年临终前留给我的……如今我身在云疆,日后恐也用不上了。”“当初离京时太过匆忙,我没来得及把它留给姑母,还请太子妃回京以后,代我将此物交给皇后娘娘吧。”按说这种极贵重的东西,沈灵犀实在不该接手。可她忖度着,慕怀安既在这种时候,开口相求,或许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毕竟,以慕家其他人如今的身份,想要与宫里的皇后联系,怕是比登天还难。沈灵犀不再推辞,伸手接下玉佩。拿到手才发现,玉佩只有她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头尾相连的双鱼。这种尺寸的双鱼佩,瞧着确实不似男子用的东西。“将军放心,我定不负所托。”慕怀安见她接过玉佩,笑了笑。那笑容映着冬日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就连那双桃花目,也仿佛洒进了愉悦的光芒。“那些暗桩只听玉佩主人的命令,若有事交代他们去办,只需将玉佩系在腰间,去京城最热闹的瓦肆走上一圈,自然有人会与玉佩主人接头。他们常年混迹在三教九流之地,有时候比官府的人,更好用一些。”慕怀安嘱咐道。沈灵犀暗暗记下,心中虽然疑惑,皇后娘娘常年住在深宫里,这些暗桩怕是轻易也用不上。却也不便多问,便道:“我都记下了,会一字不漏转达给娘娘的。”慕怀安点了点头。“珍重。”他轻声道。清越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惆怅。沈灵犀也朝他道了声,“珍重。”慕怀安后退半步,朝她揖礼,转身大步离开。载着楚琰的马车,在慕怀安离开以后,才缓缓朝沈灵犀驶来。就在马车接近沈灵犀时,那些仍在地上啄着冰晶细末的鸽子,忽然好似受到什么惊吓似的,“咕咕咕咕”叫着,次第振翅飞离。,!沈灵犀估算着马车与她的距离,再抬头看向那些鸽子,脸上的笑容,隐没在唇角。这些鸽子不怕人,却怕楚琰身上的煞气。有意思。她颇有心事地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出神望着那些鸽子飞离的方向。衔着冰晶的鸽子,飞的方向是大周所在的东边。而那些被楚琰身上的煞气,惊飞的鸽子,却是在往云边城的方向飞。这些鸽子,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只要找到它们的来处和去处,便能知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沈灵犀朝不远不近飘在马车侧旁的刘美人,使了个眼色。刘美人意会,当即便让一个后妃的亡魂,跟着被惊走的鸽子。沈灵犀见状,终于放平了眉眼。她放下车帘,便见楚琰手里拿着案宗,可那双凤眸,却静静地瞧着她。沈灵犀见状,忙将方才对于鸽子的发现,讲给他听。可这一次,楚琰好似有些心不在焉。沈灵犀说完许久,都不见他开口,只是拿眼睛瞧着她。“殿下,是有什么心事?”她喃喃轻问,下意识似乎觉得楚琰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但却有些说不上来。“没有。”楚琰低眸,否认,视线又落在手中的卷宗上。沈灵犀疑惑地眨眨眼。是不是这几日,他太累了,精神有些不济?他既说无事,沈灵犀也跟着坐好。车厢难得陷入沉默之中。楚琰轻揉眉心。沈灵犀见状,婉转地轻劝:“听刘美人说,殿下这几日为了照顾我,一直没有休息好……殿下不如歇歇,我替你看卷宗吧。”她说着,便将手里的玉佩,拿帕子包好,纳进袖中。做完这些,正欲抬头去拿楚琰手里的卷宗——忽然听见车厢里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和田玉的双鱼佩,我那正好也有一块,比你手上这块玉佩的雕工更精致,质地也更温润难得。”“嗯?”沈灵犀愣了一下,才抬起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殿下你是说……”楚琰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我是说,你若喜欢玉佩,我那里还有许多比你手上更好的。回京我就让纯钧全送去你那儿,你……手中的鱼形玉佩,我觉得,稍有欠缺。”稍有欠缺?沈灵犀愣了几息,才缓过来。真的只是“稍有欠缺”吗?“可我觉得,这块玉佩尚算入眼。其实只是一块随身佩戴的玉佩,不必那么隆重。”她忍不住故意笑着说。“殿下这样看不惯这块玉佩……可是在吃醋?”话落,就见到楚琰墨色的眼眸深深一沉,随后,耳尖都好似略有微红。“我并非吃醋。”楚琰正色否认,但话到嘴边,却在下一刻改口。只见他锋利的下颌线都绷紧起来,凤眸躲开她的视线,那耳尖好似更红了。“……只是……有些……”“罢了……我的确是吃味了,只希望看见你身上所有饰物,均是我所赠。那些玉佩,我还是会让纯钧送去你房中,你想留下哪件佩戴,依你自己的意愿。”说完,楚琰垂下狭长的凤眸,神情镇定,继续阅读卷宗。沈灵犀笑着应了句,“好,听你的。”眼见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耳尖的绯色更深。沈灵犀只觉得自己唇角那抹笑意,想压都压不下去,赶忙转头看向了窗外……太子和太子妃的车驾,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上元节前一天,隐秘又低调地驶入了京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沈灵犀因为魂魄不稳的缘故,在马车上昏沉入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候多。好在这种情况,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而肉眼可见的,有了好转。也令楚琰一直担忧的心,总算放松下来。一路上,京城和云疆的消息,经各地绣衣使的暗桩,源源不断送到楚琰和沈灵犀的手上。先是在他们离开后的当天晚上,云崇便“暴毙”死在狱中。除夕那夜给云崇送吃食的小子,是徐桓身边的得力小将,名叫徐贞,很是机敏。在徐贞的安排下,狱中“云崇”身死的第二日,他就把人皮面具交到云崇手里,将他扮作香料商人,混在商队里,离开云边城往京城方向而去。与他们前后脚出城的,还有原该随着太子仪仗回京的大理寺少卿李淮,以及他的姑姑李笑晴。按理说,李笑晴协助徐远善给老祖宗下药这种事,若是传开来,便是把她浸猪笼都不为过。可如今徐远善身死,秘不发丧。在世人眼里,“镇国公”就还活着。明面上,为了不打草惊蛇,便不能再以这件事来惩治李笑晴。更何况,沈灵犀留着李笑晴的性命,尚还有用处,所以,她模仿镇国公老祖宗的笔迹,写了一封休书。休书上对于李氏的错处语焉不详,只说她不孝不悌,命她返家,从此李氏婚嫁,与徐家再无瓜葛。,!这封没写明原委的休书,却是最致命的。夫君已死六年,婆母临终还写下休书,不要这个儿媳。若传出去,世人免不得要戳李氏和李家的脊梁骨。可眼下,李氏也顾不得这些身外之名了。她只想活命。哪怕回去李家以后,是龙潭虎穴,她也得闯一闯。李淮作为义阳侯世子,又是李家的男丁,自然要负责将李氏护送回京。于是,在沈灵犀提前授意,和徐贞的有意安排下——扮作香行老板的云崇,同徐贞一道,和李淮姑侄二人,在即将进京前几日,好巧不巧在客栈里遇上了。因着两方人马都是回京的,路上免不了结伴而行。李氏常年在京城,对于徐家军的兵卒认得并不多,自然认不得徐贞。当初云崇与徐家之间,明面上只是货物交易,与李氏更加难有交集。是以,李氏也不认得云崇。她虽不认得徐贞和云崇,却因着早年经营香行的缘故,对香料颇有心得。如今李氏正是无依无靠、更无银钱傍身的时候。得知云崇是香料商,自然想起早些年,自家经营香料时,短短两三年时间,赚取的那些暴利。对于她来说,攀上眼前这个香料商,若能重操旧业,那可谓是瞌睡送枕头,雪中送炭的好事。是以,她有意的,开始对云崇有些上心了。云崇是认得李氏的。李氏既与他套近乎,在徐贞眼皮子底下,他极尽可能地与李氏接近,凭着他对镇国公府的了解,在接连几日的试探之下,云崇总算在李氏含糊其辞的表现下,隐约猜到,镇国公府究竟发生什么。他在客栈房间里苦思一夜,痛定思痛,终于在天亮之前,下定决心,更加卖力与李氏套近乎。是以,上元节这日,当楚琰和沈灵犀乔装打扮一番,坐在马车上看见他们入城——只见云崇骑着高头大马,戴着人皮面具。消瘦下来的身形,穿着绣着金线的锦袍。还真别说,着实有几分衣冠楚楚,斯文败类的味道。可跟在他们身后,徐远善的亡魂,那张肿成猪头的脸,神色就不太美妙了。任谁死后,瞧见自己生前的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遮掩与人眉来眼去,怕是都会觉得自己头上颜色太绿……云崇一路护送着李氏姑侄到了义阳侯府门口,才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楚琰看着云崇的背影,疑惑地问,“除夕那夜你让徐贞给他送饭时,如何知道,他与徐远善之间,尚还有事要办,还跟他说‘非他才能办成不可’?难道是徐远善告诉你的?”:()全京城老祖宗求我当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