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子嗣单薄,明面上只得两子一女,嫡系更是只有萧仰一人。
萧偃被迫朝乾夕惕,刻苦研学,其中便有以备万一的含义。
少年垂首转腕,倏忽间,一张玉版宣纸书尽。
他将貔貅玉镇纸压在信纸一角,抽出袖间的信件细看一遍,两厢比照确认无误,方才摇动窗角的金铎,召来飞鸽传信。
飞鸽扇动翅羽,在飒飒秋风中向南而去。
他挽起半湿的长发,穿过耳房与厢房间的隔门,却见临窗的酸枝木妆奁前空无一人,唯有铜镜倒映着满室烛光潋滟。
今日是萧偃守夜,宋迢迢还没有回来。
他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庭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身向门关行去,脚步声渐近,他加快步履。
迎面只见行色匆匆的碧沼,萧偃一怔,一贯的笑面不见了踪影。
碧沼被少年暗沉沉的瞳仁唬了一跳,萧偃自入府以来多是疏离自持的,即便不爱与人交际,面上也常带三分笑,并不惹人忌惮嫌恶。
少年那抹阴鸷的神色转瞬即逝,她一错眼,萧偃仍是那张昳丽玉面,但听他笑说:“碧沼姐姐是来取什么物件么?”
碧沼回过神来,道:“夫人外家来了人,是自幼与小娘子交好的表兄姊,久别重逢俱是欢喜,现如今吃醉了酒,要歇在前院。我特来拿些衣裳香膏送去。”
萧偃退至一旁,眼看碧沼将宋迢迢惯用的玫瑰膏子、玉色缭绫长衫带走。
这夜他仍是歇在那座玫瑰榻,没有失控的心悸,他闻着幽幽的辛夷花香,长夜开眼。
月沉日升,翌日又是风和景丽。
到底是吃了太多酒,纵然宋迢迢临睡前灌了一盏葛花汤,晨起亦觉得头昏脑涨,她拂开暗纹缎帘,欲要去窗边醒神。
宋迢迢正倚着凭几吹风,晨晖晃目,她睡眼惺忪,隐约从案上的菱花镜中窥得一道丽影,回眸见到穿着靛色衫裙的萧偃,半是惊半是喜,道:“燕娘是何时过来的?”
萧偃拾起镜边的玉篦,道:“昨夜碧沼姐姐来回跑了几通,为小娘子煮汤、擦身,这会子只怕无甚精神。奴来伺候小娘子梳洗罢。”
宋迢迢奇道:“梳头娘子是需有些真手艺的,燕娘何时习得了?”
萧偃笑笑,“小娘子宽厚,奴得了优待,也很该学着顾全主子。若论手艺,确比不得碧沼姐姐。”
宋迢迢自然应下了,她一头乌发稠密,萧偃握在手里,只觉着像一匹软缎,泛着柔润的光泽,几次从他指间溜出。
萧偃学东西素来很快,且他不缺耐性,一面慢慢梳拢着,一面不经意提起旁事:“奴听院里的婢子们闲话,原是小娘子的兄姊来访?”
“是了。”宋迢迢心里偏信他,即刻将全盘托出:“我外祖家有两位阿舅,大舅怜惜舅母体弱,膝下独有一子,字玉台,今岁过了殿试,现下应等着吏部守选。二舅则有二子一女,一位是二表兄逑风一位是小招阿姊,另养了一位同袍的遗孤……”
杜家累世书香门第,家风清正,教养的子女皆是明事理、重情义,故尔宋迢迢同几位同辈表亲俱能交好。
宋迢迢八岁那年陡然丧父,恰逢杜阙与杜菱歌在府上做客,二人怜惜她年幼孤弱,决意留下来与她作伴,一留竟是两年整。
起初宋迢迢常常蒙着被子流泪,眼皮都哭破了,杜氏强忍着丧夫之痛稳定局势,镇日忙碌,无暇顾他。
幸而有两位兄姊。
杜菱歌似她阿爹尚武好斗,可宋迢迢在孝期不得沾染此类,她也愿意舍下刀剑,时而陪宋迢迢翻花绳,时而陪她一齐坐在屋脊上发愣,防着不知事的小童作乱。
倘若宋迢迢依旧怏怏的,杜阙便给她讲各色游记、变文,讲他游学路上的轶事。到了夜里,三个人聚在廊庑,席地而眠,杜阙与杜菱歌轮班为宋迢迢打扇驱风。
这样的三个人,情谊怎能不深厚。
萧偃将原委探听清楚,既无隐患,便不再多话。
可他低垂的眼睫,混沌的心绪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不知名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