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州,弗光山以南五十里,即是沈间辛驻军的兵营。
神策军左右护卫,拥着萧偃的坐骑一路驰骋,溅起点点黄泥,终于在未时前三刻赶到了军医禾连的帐中。
禾连本是女儿身,常年做男装打扮游历济民,不过花信之年,已是四方颇有名望的行医圣手,名号一度传至京洛,受大内多番传召,因先皇于她有恩,这才愿留在萧偃的帐下,供他驱驰。
她生得妙目菱唇,性子却很冷淡,不常言语,多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
她先观宋迢迢的斑疹、舌象,问了萧偃几句话,便开始摸脉,初始面色有些凝重,尔后松懈些许,提笔簌簌落下几行字,遣了医僮去抓药。
她回身就要屏退众人施针,但见萧偃一步三回头的情状,淡淡开口:“深山里湿气重,惊蛰已过蛇虫变多,这位娘子素体荏弱,不慎沾染了,并不是要命的症候。”
此言既出,众人大都放下心来,禾连的医术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十药九效总是有的。
连夜的大雨总算收势了,营地沤了成片的积水,军士们挑了块空地搭起铁镬烧饭,还有好斗的军汉们赤膊在泥地里角抵。
萧偃盘坐在榻上,任由一旁的小僮为他敷药,目光遥遥望向挑开的帐帘,似在看军士,又似在出神。
大雨虽歇,天边的黑云却不曾散,仍是翻墨遮山的阵势,仿佛随时还要再降下一场,山坳处的红日不甘示弱,挣扎着要破出云层。
不知两厢搏斗了多久,终于教红日跃出云面,泻下一地金光,刘济撩着袍角奔过来,踏碎洼地盛放的金光,开口唤他:“殿下,那位小娘子醒了,正寻你呢。”
萧偃当即闻声而动,额上缚药的绢带犹等不及扎稳,就急匆匆迈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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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这病证旁的不论,一则就是极易扰人心神,她昏了约摸两个时辰,有半数时间都在暗昧的梦魇中。
先是梦见幼时的韩叙,前一刻二人还在莲池上泛舟,赤日炎炎,他替她剔了许多青嫩的莲蓬,她正吃得欢喜,突就见他变了脸色,要将她推到池中淹死,她又怒又恨,索性将他一并拽了下来……
天色调转,她陷入一片浓稠黏腻的夜色,地府般的碧湖畔,数不尽的毒蛇迷嶂与她伴行,身后是提着刀剑的死士,与她不过一步之遥。
她几乎能想象利刃刺破胸腔的剧痛,以及被死士查出身份后的举家连坐之灾。
她被惧恨占据了全部的心绪、全部的目光,她恶仇者更恶自己,于是她将湖水炼作长刀,一剑贯穿了她与死士。
湖水再次变幻,化作无垠的腥血埋没了她,与萧仰一别数年,她仍是不会凫水,只知倾仰着身躯,任由血水灌入她的耳鼻,将她溺毙。
这一次,再也没有少年穿着缥青的禅衣,自银白的月轮照影中向她游来。
再也没有。
宋迢迢淌着冷汗惊醒,第一眼见到的是疾步赶来的少年,他一身素青的长袍,萧萧肃肃,形如朗月。
淡金的日光穿过毡帐的缝隙,镀在他半披的墨发上,他的面容因背光变得模糊,只有璀璨的眉眼格外明晰,更显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虚妄感。
她不敢瞬目,顷刻间泪水就如川流涌出,萧偃瞧见只觉心都要碎了,立时折下腰身,为她拂面拭泪。
少女仰面,用波光潋滟的泪眼凝望他,望得他一颗心砰砰乱撞,半晌,她展臂扑入他怀中,柔软的身躯紧紧桎梏着他,摄夺他全部的心神。
帐外春晖一跃而下,徒留霞光,他听见少女轻声唤:“阿仰。”
温情尽碎,余曛像是这个拥抱的帮凶,使他清晰品尝到了断肠毒药剥去糖衣的苦涩与尖锐,他控制住自己战栗的躯壳,抬手掰过她的下颌,轻轻笑起来:“你当真这么忘不掉他吗?”
帐内的烛火被小僮依次点燃,眼前的画面褪去虚幻,袒露它嶙峋的内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