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缘何,萧偃一颗心狂跳不已,定了定神,他问:“好端端的,怎么喝起酒来?”
宋迢迢就道:“这是烧春,有股果子香,不醉人的,我且喝得了两杯,阿郎要不要来点?”
他摇头,“我须斋戒三月,诚心问佛,不得沾酒荤之物。”
宋迢迢听了,扑着小扇,咯咯笑个不停,大抵是在笑他何时信神佛那一套了。
萧偃惯常是不信的,倘若能够求来他和宋迢迢的圆满,无妨笃信。
被女郎放肆取笑,他丝毫不气恼,伸手将她脖间的乱发捋顺,盯着她似醉非醉的面容好一阵,待她瞪起圆而翘的双眼,用清凌凌的眼瞳来横自己,才闷笑出声,掏出怀揣间的玉版宣纸递与她。
“这样式可还满意?倘若满意,明个儿我就打副样子,送来给你过过眼。”
但见澄练如玉石的纸面上,用上好的辰砂、雌黄绘出了一幅团扇,纷华靡丽,处处精妙,是新妇大婚时所持的扇面样式。
宋迢迢愣怔少顷,反应过来,赞道:“子愆妙手,这扇中绘刻的鸾凤相旋、翙翙其羽,直如活过来了!”
萧偃心下一软,欲要接话,适时宋迢迢变出个物件,粗看似荷包的模样,她素手一扬,将物件轻轻抛进他怀里。
“回礼。”
他接住细细打量,原是只承露囊,浅碧色的缂丝料子,上面有鸳鸯戏水的花样子,绣艺粗拙,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
新婚时的结发礼,需用承露囊收纳二人交缠的发丝。
这物件轻飘飘如絮羽,偏偏击得他心魂一震,教他觉着手中物件重比千钧,好一阵,才闪烁着眸光发问:“月娘怎地想着绣这个?”
宋迢迢撇撇嘴,露出几分不情愿的娇态,恰似合羞,“阿娘说我万事不沾,全教你受累了,实不是个新妇该有的样子……”
“可不是我要做的,实在是阿娘太爱说教……”话到这处,萧偃就不肯往下听了,噙着笑打断:“我知、我知晓。”
“凡是出自月娘之手,必是世间最最好的。”他一双柳叶似的长眸勾起,极清亮,“亦是最有情意的。”
坊间的丝竹声漫入园林,伴着蝉鸣渺渺,几多婀娜,独留亭内一片阒静。
宋迢迢不自在地低头,腮面含粉,手指绞着腰间绦带,一段白净生光的脖颈朝向萧偃,不去与他对视。
仿如一串柔嫩的花穂搔过,萧偃心尖酥麻麻的,他垂下浓黑的翦羽,情不自禁倾身,唇瓣将要擦过她耳廓,蝉鸣声突地高亢,刺得他收回动作,神色清明几分。
远处闭口藏舌的簿囟们抓住机会,纷纷活泛,当中的孙得全小心翼翼靠近亭台,捏着嗓子问:“陛……郎君,夫人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擎等着您回屋侍药呢。”
这借口蹩脚,宋迢迢许是半醉着,并不置喙,含含糊糊道:“阿郎去罢。”
纵有诸多不舍,萧偃到底记挂着要事,他抿唇,勾了勾她的小指,依依惜别,“两个月,再等上两个月,大婚以后,我们就无须守劳什子规矩,年年岁岁皆相伴。”
近日他克己守礼,每隔半旬见她一次,次次都不逗留太久,就是为了遵循先人口中“婚姻之故,言就尔居”的俗礼。*
宋迢迢颔首,笑一笑,“去罢。”
待一行人走远,宋迢迢收住笑面,慢慢坐直身子,葱段般的指节在铜壶上拨动几下,从酒壶中倒出一盏茶水。
清茶清酒在色泽上区别不甚大。
她不紧不慢地呷茶,周遭看护的暗卫乍眼看去无甚异端,放宽心防。
银鞍趁势现身,站在扶疏花木遮掩的死角,压着眉头,颇为焦灼道:“娘子的衣裳熏了整整一夜迷香,加上这酒,寻常人吃了解药都难捱……”
“他,他居然不为所动!”
宋迢迢面色淡淡的,只道:“他常年习武,武艺与阿仰不相上下,兼有百毒不受这一项,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
“况且。”她眉梢一挑,“他分明动摇了。”
“明日上巳节,你去寻个人,与我去曲江池踏春罢。”
银鞍闻言稳住心神,目光向下,眼看女郎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汉白石桌面一笔一画,写出个“沈”字。
*
翌日,芙蓉园中曲江池畔,芳草萋萋,乳燕啼歌。
春光依次抚过岸边的游人,将他们的绮罗衣装照得熠熠生辉,车马骈溢间,富户人家的香囊、配饰被挤得散落一路。
两岸杨柳与繁花交错而立,一面是清浅碧色烟,一面是深浓胭红团。
风乍起,杨柳和飞花齐齐掠向水面,扰皱江波。
小船泛波缓缓行,船内两名丽人相对而坐,似是故人重逢,言语殊为投机,可惜相谈不到两刻钟,就有僮子匆匆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