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至于觉得凝辛夷的这一抹灵火是她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忘要防备他。
这更像是她常年生活于无人可信、无人能信的环境之中,让她即便表面看起来一切无虞,却直到山穷水尽,还要为自己存留最后的一点自保之力。
谢晏兮收剑,再将那柄无色之剑也一并挎在了腰间,然后才将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凝辛夷扶坐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他俯身弓腰,将她背了起来。
如若不是此前他借过她清之气,此刻她周身的气息都还隐约有着他的气息,这一道看似普通的守护灵阵,他也绝不敢触碰。
谢晏兮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像是怕惊扰背后少女。他侧头就能看到她些许颤抖的睫毛,似是坠入了什么不安的梦境。
她的长发乖顺地垂落下来,流淌在他的臂弯。她的体重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轻一点,但饶是如此,这样的角度和动作,还是让他方才被包扎好、不再渗血的伤口裂开。
他一路走,衣袖衣摆的色彩也一路逐渐变深,但在他终于踏出白沙堤被彭侯烙下了爪印的石门后,所有他流落在白沙堤的血迹,却都随着他的一回眼,燃烧了起来。
灵火如跳跃的幽蓝小鱼,没过那些血迹,然后消失不见,不留一丝痕迹。
凝辛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也不知道是不是碰见了谢玄衣的缘故,她梦见了清观与东序书院。
那时凝玉娆天资卓越,被辟雍书院的元君灵泉子一眼看中,收为亲传徒弟。
她那时还年幼,又刚刚失去了所有记忆,凝茂宏后院并不如其他世家那般多阴私,然而当家主母息夫人对她肉眼可见的不喜,她又哪有什么好日子能过,素来都是阿姐凝玉娆私下偷偷忤逆自己的母亲,对她多有照拂看顾。
长姐如母,便是凝玉娆其实也只长她两岁,她也自然忍不住对这偌大冷清府邸中唯一对她真心相待之人极为依赖。
因而听到凝玉娆要离开凝府去往书院时,她顿时惴惴不安起来。
那时她尚未如后来那般,学会将真正的自己潜藏起来,于是她也哭闹着要去书院。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一个小小的女童。以息夫人在后院的本事,足以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下去,惹不起半点风浪。
奈何这事儿,不知被谁捅到了凝茂宏那里,凝家老爷既然亲自过问了一句,这事儿,便不能再草草了事,糊弄揭过。
息夫人第一次将凝辛夷唤至她的暖阁,她坐在高位,看似和颜悦色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凝辛夷,告诉她,她是凡体之人,即便去了书院,也只能学经科。且不论女子学经科有无用处,书院的书甚至还没有龙溪凝氏的藏书多,她可以请神都最好的女夫子来为她授课。
凝辛夷去书院哪里是想学什么,但她什么都不能说,否则就会暴露凝玉娆悄悄照拂她的事情。
她不依息夫人,干脆撩袍在凝茂宏的书房门口跪了足足日,才终于坐上了去东序书院的马车。
她知道,是阿姐替她求的情,这才让凝茂宏松了口。
启程那一日,紫葵偷偷告诉她,息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砸碎了好几只瓷瓶,还讽刺她,一个凡体之人也妄想与凝家的嫡小姐争辉,真是不自量力,惹人发笑。
她笑得眉眼弯弯,根本不以为意,只觉得息夫人愚昧狭隘。她何曾有过与凝玉娆争辉之心,阿姐在她心中,本就是整个神都最温柔最可爱的人,生来就应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她怎么可能会想要去抢她的东西。
压根没有明白,这分明是紫葵在息夫人的授意下,这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注意自己身份,让她认清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而那时坐在马车上的她满心欢喜,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的书院,和阿姐要去的,压根不是同一个。
随着神都南迁,原本的五大书院如今已经凋零,只剩下了跟随神都重新落地的辟雍书院,和本就位于澜庭江南岸的东序书院和成均书院所。
阿姐去的,是在神都之中赫赫有名,非世家子不得进,借玄天塔之势,集中了整个大徽朝最顶尖捉妖师与座师们的辟雍书院。
她被送去的,是如今已经居于最末流,摇摇欲坠,无人问津的东序书院。
或者说,是她八岁那年坠入的冬日长湖的所在地,她最恐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