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将目光落在孟连生脸上,对方带着一点浅笑,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定定望着自己,里面是一片纯净赤诚,像是从未被尘世污染一般。
显然,他的拒绝显然并非在跟自己客气。
这不禁让沈玉桐觉得自己手上的两张钱,是对少年好心肠的侮辱。
他笑着将钱收回,道:“小兄弟你帮了我,我总要感谢的,若不然我请你吃顿饭。”
孟连生依旧摆手:“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
沈玉桐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咦了一声:“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孟连生微微一怔,想起那日在码头,对方坐在自己对面,自己看他时,要抬头仰视才行。那时,明明隔得不远,却仿佛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土。
但此刻,两人相对而立,他并不比对方矮多少,看着对方亦只需平视。
他先前并未觉得擦鞋是一样多低贱的活儿,但现下却忽然有点难以启齿,仿佛只要不说,他与对方就是平等的。
于是他本能地摇了下头,连连退后几步,然后摆摆手,转身快步走了。
沈玉桐愕然地看着对方一言不发地离开,怔愣片刻后,又好笑地摇摇头。
一旁的阿福道:“这个小兄弟真是有意思!”
沈玉桐点头笑道:“这世道还有如此仗义不求回报的孩子,确实难得。”
话虽如此,但上海滩这么大,两个云泥之别的人,这点交集实在微不足道,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次再见的机会。
他当然也没将这件事如何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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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道别沈玉桐的孟连生,揣着身上的两个大洋,进了旁边的百货商店。路过一家西装品牌,他又想起沈玉桐,以及他身上质地精良的笔挺西装。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褂,迈步走了进去。
店员是个身穿三件套的年轻男人,见这样一个打扮的少年人,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仿佛忘了自己也不过只是在给人打工,每个月领一笔不算丰厚的薪水。
他用上等人打量下等人的目光看了眼对方,略带鄙薄地开口:“店里最便宜的西装三元一套,不买的话不要摸,以防弄脏影响出售。”
孟连生缩回放在衣服面料上的手,面无表情看了眼旁边那倨傲的店员。因为看出他的狐假虎威和虚张声势,所以对方的轻视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他点点头走了出去,刚刚走到门口,便听里面的人抱怨:“现在一些人,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口袋里有几个大洋,什么店都敢进!”
孟连生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两个大洋。
两个大洋买不起西装,他一个擦鞋匠也不需要穿西装。
从百货商店出来,他在附近找了一家便衣的中式成衣店。
老板是个老裁缝,衣裳卖得很便宜,两套成年男人的夹棉短褂,不过五角小洋。孟连生很满意,拎着两套新衣裳,踏着暮秋的斜风细雨,回了码头旁的旧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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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桐在老正兴菜馆吃了午饭后,才回到沈家花园。
母亲早逝,大嫂碧云便充当了他的半个娘,碧云是个正经八百的少奶奶,嫁入沈家二十年,过得是正经阔太太日子,虽然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宜,圆团团的一张脸不见半丝皱纹,富态优雅,浑身上下戴的珠宝首饰,抵得上寻常人家过几辈子。
见到阿福拎着的大包小包,她笑盈盈拿过来。
因着过几日沈玉桐就要去家中工厂上班,今日出门便是为了购入几件新衣。
碧云翻出出小叔子买的新西装,版型颇佳,质地精良,都是百货商店的牌子货。
“这套多少钱?”她拿起其中一套随口问。
衣服是在百货商店随手买的,沈玉桐没太注意价钱:“好像是十元。”
“这么便宜?”碧云皱眉啧了一声,显然是觉得十元钱的西装配不上小叔子的英俊潇洒,“不过不打紧,这些衣裳你先凑合着穿穿。我给你大哥经常定做衣裳的那家店,都是洋裁缝,做西装的手艺那是没得说,回头大嫂带你去。”
沈玉桐笑:“谢谢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