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东平日爱穿西装擦头油,自认摩登又体面,但这改不了他街头小瘪三出身的事实,本质仍旧是个粗鄙流氓,因而对长三书寓知书达理的花国才女没兴趣,专爱幺二堂子里风骚香艳的妓子。他在兰香馆有个老相好,名唤红玉,今日请兄弟喝酒,便是红玉带着几个姐妹,在房里伺候。
热热闹闹的一顿大酒吃完,几个醉醺醺的手下各自带着姑娘回屋,只剩孟连生留在房中,帮着红玉将烂醉如泥的孙志东扶到榻上。
红玉是兰香馆的头牌,年龄只得十□□,却已在风尘里打滚五六载,一举一动都是风情。
她今日穿一身烟紫色镶金边宽袖褂子,挽一个低发髻,戴金镶玉的发簪,敷粉的脸颊白如玉脂,嘴唇又红得似雪里盛开的梅,周身隐隐飘着一股浓郁幽香,不知是头油还是脂粉。
安顿好了孙志东,她也盘腿坐上烟榻,伸出葱白一样的柔荑,点燃身前小几上景泰蓝烟灯,又从一只漆木描金烟盒里,取出烟膏,放在烟灯上烧成烟泡,放入一杆象牙烟枪中点上,递给懒洋洋躺在烟榻上的孙志东。
孙志东接过烟枪,闭眼抽了两口,仿佛是通体畅快地舒了口气,慢悠悠抬起眼皮子,瞧了眼站在一旁的孟连生,笑说:“小孟,这是好东西,要不要抽两口?”
孟连生连忙恭恭敬敬摆手:“谢谢东哥,我不吃。”
孙志东嗤笑一声:“乡下小子,不懂享受。”又朝对面的女人说道:“红玉,我这兄弟年纪小,不通人事,今晚安排个姑娘去教教他。”
红玉边给他烧烟,边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瞧向孟连生,笑盈盈道:“好呀!我这就让妈妈给孟公子安排。”
孟连生涨红脸道:“不用了不用了!”
歪在烟榻的孙志东,见他这般惊慌失措的反应,笑得乐不可支,戏谑道:“小孟,大哥让我关照你,我带你来兰香馆见世面,你酒只喝半杯,既不抽烟也不叫姑娘,回头大哥问起来,还以为我待你不好呢。”
孟连生一字一句道:“东哥待我很好的。”
孙志东瞧他这木讷模样,越发觉得这乡下小子没出息,也懒得勉强,摆摆手道:“行了,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跟着木头桩子一样杵在这里,难不成还要等着看我跟红玉干事?”
红玉似娇似嗔啐了他一口。
孟连生知道孙志东是要宿在这里,便道:“那我就先走了。”
孙志东闭着眼睛点头:“嗯,明早来这里等我。”
“好的,东哥。”
孙志东没再管他,闭着眼睛吞云吐雾,眼见就要上天去做神仙。
孟连生走到槅扇门后,正要打开门时,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的,回头遥遥望了眼歪在烟榻的男人。
他知道鸦片烟不是好东西,能让人快活一时,但上了瘾后,身子和钱财便会被这玩意渐渐掏空。他在老家时就见过几个大烟鬼,个个面色灰白形容枯槁,仿佛是被吸了阳气的活死人。
这几日他跟着孙志东,原本见他进进出出都有兄弟们簇拥,出手也很是阔绰,在上海滩是个十分威风的大人物。但此刻见他吃着鸦片的模样,脸色也是一片青白,像失去灵魂的腐朽躯壳。
他想,原来上海滩的大人物也不过如此。
他走出槅扇门,来到外面的走廊,旁边几间房内传来暧昧的莺声燕语,对面一扇玻璃门内,隐约有男女在交颈缠绵。
空气中暗香浮动,是让男人迷醉的女儿香。
然而孟连生内心一片平静。
他走到楼梯口,往兰香馆大厅望去,下方有人正在吃局,锦衣浓妆的妓子们陪着老爷少爷划拳喝酒,一室的酒肉池林纸醉金迷。
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喧杂浮华的场景。
这是男人们的销金窟温柔乡。
男人爱美人,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美丽的女子,就像是柏公馆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儿,他跟所有人一样,也愿意欣赏她们。
但他很清楚,自己从不爱这些女子,对她们既不能动情也不能动欲。
可男人不爱美丽的女子,还能爱谁?
在孟连生站在楼梯口陷入迷茫时,他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被两个听差的领着走进兰香馆大门。
他平静的心,蓦地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