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安合
英杰体校教职工宿舍,严冬一个人坐在窗前。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打在她脸上。
严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操作鼠标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厌恶疗法,强制自己坐在那里,能够平静地面对电脑中的画面。一个晚上下来,她觉得效果不错,不像一开始,自己连眼都不敢睁。在几次呕吐之后,严冬终于可以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脑前。
毕竟,她有“经验”,她的前半生何尝不是一场厌恶疗法——主动和被动的区别罢了。
一切完成之后,她觉得身体依旧紧绷,房间里的空气也被她感染得凝重压抑,只有电脑的风扇低沉作响,搅碎着她稍有不慎就长出来的回忆触角。
突然,手机屏幕亮了,她赶忙打开信息,是蒋晓美的妈妈。她只发来一句“ok”,语气轻松地像是完成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严冬心里生出一阵感激,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心情复杂地靠在椅背上。
视线落在抽屉的把手上,严冬再度坐正,拉开抽屉,取出白纸和墨水,打开桌上的小台灯,起身拿来吸管,又坐了下来。
吸好一管墨水,严冬在白纸的左下角滴了下去。对着吸管朝右上角吹开,墨汁很快扩散。
爷爷说过,吹画的第一个要点,是把控好“枝干”的走向,只要你想,就可以吹出想要的形状。看似不可控的画作,其实只是披着随性而为的外衣,呈现的结果执“笔”人早就心中有数。
从爷爷死的那一天,从严冬答应去体校工作的那一天,她就将自己蘸入黑色的墨水瓶,开始浸泡,练习吮吸黑暗的能力并学着如何去引导事态。
事情发展到现在,她知道,箭已经在弦上了。
严冬捏着吸墨器,又吸足了一管墨汁,对准纸张左下角的位置,再次滴了下去。
有关吹画,爷爷提过的第二个要点,是每一次滴墨,都要对准同一个原点。用爷爷的话就是,打敌人的痛处,要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一种练习控制颜料流动和分布的技巧。在同一个原点反复滴墨并吹散,可以更好地控制形状和范围,铺好引导的路径,以创造出特定的图案。而这样做带来的层次分明、出色饱和、视觉焦点更强烈、画面深度更丰富,就是自然而然的效果了。
曾经,爷爷的死是第一滴墨水,那些迅速干掉的墨汁是她时刻被亲情动摇的决心。她的学生们是第二滴墨水,让她最终得以向姑父下手。
虽然她最后失败了,眼前面临的是一张全新的“白纸”,但严冬因此“收集”了新的墨汁。这一次,她不要任何人沾染半滴黑墨。
因为需要下定决心的,另有他人。
她关掉电脑和台灯,屋子里暗了下去。
“爷爷,你不会怪我吧。”
黑暗里,严冬躺在床上,喃喃自语。
第二天,严冬早早地来到上次聚会的饭店,今天给奶奶过寿,依旧是「安合」包厢。
父亲严敬人早早地就到了,家里的聚会他每次都是最积极的。从小就是,谁出门磨蹭了,他都十分暴躁。约好12点,请客的人要11点到,如果10点前不出门,就是罪人。等到10:01是他的极限,超过这个点,他就要骂骂咧咧先走一步。
“女的出门就是麻烦”、“懒驴上磨屎尿多”、“早就知道有事为什么不提前起来收拾”……严敬人总是搞得家里每个人都神经紧绷,杜俊芳吐槽他见家人比见上级还紧张、比见上帝还神圣。
只是今天,黑着脸的是母亲,反倒是父亲在一旁心虚地陪着笑脸。
见严冬来了,严敬人还记着周末的“仇”,一秒变脸,不想搭理她。杜俊芳却像失忆一般,招呼严冬来她身边坐下。
“小冬,你评评理。你刚生下来,你爷爷奶奶没给你添一块布头,整夜不睡在房间抱着你走来走去哄你睡觉的是你姥姥姥爷,给你洗尿布洗到手变形的也是他们,给你缝袄子做衣服,给我们添钱添物件儿的还是他们。
你爷爷奶奶呢?你1岁了他们才慢悠悠过来见你第一面,没办法我得赚钱,你1岁开始上托儿所,所有人见了都问我,‘你公公婆婆那么有钱怎么忍心孩子那么小上托儿所’,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7岁了托儿所不收了,我们又在外地,只好求着他们、生活费给着他们,这才愿意帮忙带你,我们没房子住是你姥姥姥爷帮忙租,厨房都是露天的,肉放在外面还被偷,过年都是哭着过的。你爷爷奶奶宁愿把闲置房卖了也不给我们住,咱家的房子一套套都是妈拼命工作买的。结果呢?你奶奶现在开口让我花钱给她买房,我都怀疑我耳朵出毛病了,怎么会听见这么厚脸皮的要求!”
杜俊芳平时就算看在小姑子的面子上,也愿意配合着丈夫表演母慈子孝,毕竟这么多年,他们两口子没少关照自家孩子。可一旦涉及关键问题,就会触发她以为早就忘掉的不堪回忆——生产完最无助时所遭受的痛苦,她怎么都无法释怀。
“瞧你说的,哪有那么夸张,妈说了,爸走了她一个人住现在的房子害怕,而且那房子多少年了,妈想换个新房子很正常。再说了,是置换高级点的楼盘缺点差价,又不是让你全出,我们兄妹两家各出一些,怎么就成了让你买了?惯会添油加醋的!”
“那是你妈,不是我妈!我妈只想着给咱们添置,没想过占咱们便宜。而且你少跟我提那旧房子,小冬刚来市里上学的时候,明明是住校,她到处说什么她刚来市里没多久,孩子后脚跟就来了,周末去家里吃个饭她要死要活的数落孩子占她便宜。这话我能恶心一辈子!我妈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就这你还成天给孩子洗脑姥姥家是外姓,你这本姓也没见多宝贝我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