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位上那么多年,曹操自己就摸索出了能够端起架子的法子,显示出威严的法子。
他曾经也是个小人物,是一步一步打拼至今的,从小人物到一州州牧,再到两州州牧,曹操都处于一种忙碌上头,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他细碎小事的时候,等到他有空闲下来思考人生的时候,蓦然回首一看,恍然间自己已经成了三州之主了,而下属们也已经集结了一批人追随着他的脚步,大家似乎都很崇拜、敬仰他。
曹操思考人生的时候,也会产生一种自我怀疑,他们为什么会崇敬我呢?郭嘉、戏志才、荀彧,一个一个都是人杰,他们那么优秀,自己又是凭什么,去成为他们仰望的人呢?
这种自我怀疑刚开始只是偶尔飘过,更多的时候是忙到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事,只是从一些小习惯中能够体现出一二,比如他喜欢留胡子,也喜欢胡子长得浓密漂亮的人,这种奇特的审美发展根源,还是在于曹操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有那么点不自信罢了。
至于后来,管那么多做什么,既然大家都崇敬他,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那么多聪明人,那么多能力强大的武将,总不可能人人都眼瞎吧?被众人吹捧习惯了,曹操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厉害,有时候照镜子都觉得:啊,这样的大丈夫真实世间少有,我就是这样伟大的英雄人物。
自信树立起来了,紧接着又迎了汉帝回许昌,那些汉帝旧臣有的忌惮他,有的巴结他,有的疏远他,有的效忠他,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新的朝堂之中,那些人的共同点很奇妙,他们畏惧他!
刚开始的威严,是端出来的,做个花架子,靠着内力与杀气,搭建起了属于曹操的风格,随着时间推移,威严这东西,成了他气质的一部分,现在没有内力,不用杀气,就是随随便便地喝个茶,都能让人畏惧地发抖,他微妙的小眼神轻轻一瞥,就有人躲开他的目光。
曹操感觉到很奇怪,明明他收敛了内力,明明他已经让自己眼神和善一点了,怎么这些人就不经吓呢?
看看糜家两兄弟的反应,曹操就知道他们又在惧怕他了,他有什么可怕的哟?明明他那么可爱!
可爱这个词,还是司空府负责记史的文学掾记录他事迹时写的,是令人敬爱的意思,曹操挺喜欢这评价,还奖赏了那个人。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为了感激二人进献家财的行为,曹操见糜竺的官职提拔了一阶,并且表示糜芳可以继续做彭城相,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寻求曹营同僚的帮助,也准许糜芳前来拜见他,收二人为幕僚性质的谋士。
官职提升高了,曹操见二人诚心诚意地送,诚惶诚恐的模样一松,又命人赐案于糜竺与糜芳,还好心邀请他们用膳。
糜竺见曹操礼遇他们,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说重话,显然是对他们进献的家财与奴仆非常满意,心下不由松了口气,也渐渐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风度,他一旦镇定起来,那气质就不一样了,常年贵养出来的雍容文雅令曹操看待他的目光不由带上了欣赏之色。
曹操与糜竺交谈之下,算是基本摸清楚了这位糜家家主是什么样的人。
糜竺也坦然道:“下臣并不善于谋略,比起用计策为主公谋事,臣更善于经营财富。”
每个人有每个人擅长的地方,善于谋略的谋士曹操已经有不少了,会赚钱,喜欢赚钱的谋士却不多。
用膳时随口闲聊,曹操提起了糜竺关于经商一途心得。
糜竺恭顺道:“古人言商人微贱不事生产,唯利是图,下臣家中行商之时,却是将诚之一字贯彻其中,行商固然能积攒家财,德行却更为重要,行商时,舍己利而成全百姓之利,方为长久之途,或许会亏钱,可那只是亏一时,此后的得利将无穷无尽,下臣认为,商是一位使者,令东西南北之物能够流通,将东边多余的东西,售卖到西边,为当地人提供缺少的东西,这是商人的职责所在。”
糜家作为豪门世家,积累至今几代人,家传绝学除了口耳相传的经商绝学以外,就是一些经学、圣人之言,糜竺崇尚儒家文学,哪怕儒家传世的经义中对商人有所歧视,仍然潜心修学,最推崇的就是孔子弟子“子贡”诚信经商言论,坚信那一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处事原则。
隔行如隔山,曹操自己没有做过商人,对此概念不甚清晰,心里却是赞同糜竺的话,而糜竺经商的“本分”态度,与他想要富于民的政策倾向有异曲同工之处。
曹操又问:“你觉得,如何能使一个国家富有起来?前朝时的买卖官爵,令国库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最终结果却是如何?”
国家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百姓们衣不蔽体,挨饿受冻,国家分崩离析。
糜竺心头一凌,以为曹操是在敲打他,他忙认真回答道:“当国之财富积累到少部分人手中时,大部分人贫穷难以度日,就会引起动乱,若是能将财富分给大部分人,让他们有衣有食,则可令国家运转起来。若是人们生存得意保障,手中有余钱,则会用以购买,当看不见的钱财在百姓们互相之中流通的时候,整个国家的生机也就起来了。”
糜竺提到了“生机”一词,令曹操深以为然,经济学问他从先生们处学了些皮毛,足以令他受益终身,对于经济、市场流通的概念成为构成他三观的其中一部分,让他不会像如今的大部分当政者一样片面地认定商人就是不好的,就是该打压的。
糜竺之言,令陈登茅塞顿开,他多看了糜竺两眼,没想到平日里温雅敦厚,在政绩上不突出的糜竺竟能说出这样出色的言论。
为了表忠心,糜竺诚恳道:“糜家聚集了那么多的钱财,于下臣而言,不过是数字罢了,钱财聚集过多于仓库不是好事,粮草堆积满仓也会坏掉,与其让它们出去了生机,不如将他们贡献给主公,由主公将它们用到该用的地方,这样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大量资金与粮食投入,可以激活徐州的市场,有了这部分天降横财,曹操可以组建起徐州的基础建设,让当地的百姓们劳动起来,要致富,先修路,要有粮,先开荒,要有布,需桑麻。有了房屋居住,有了田地耕种,流民就少了,人们热火朝天干起来,整个徐州的生机就起来了,当基本生活得以满足的时候,就可以以为了增加百姓们物质文化需求而努力,多余的田地,可以用来种各种蔬菜,人们的餐桌将变得更加丰富,多余的纸张,可以用以流通,官府推崇学习之下,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识字,若一个地方歌舞升平,两个地方歌舞升平,直到所有境内都安居乐业,歌舞升平,那就是最美好的盛世光景了!
曹操畅想了一番未来,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对糜竺赞赏有嘉,而后他认真道:“先生之才,留在徐州只能限于一州,我却想要你来做更伟大的事情,也不知先生可有这志向,到更广阔的天下来一展所长?”
糜竺怔了怔,错愕中带着不可置信,他没有想到曹操不仅不歧视出身商贾之家的他,还打算重用他,以亲信之礼邀请他去许昌,他叫他先生!
说明什么,说明曹操看重的是他的才能,而非陶谦那样,盯住了糜家的钱财,曹操肯定了糜竺商人的身份,并且愿意给予与文士同等的尊重,甚至重用,发挥他所长,这是多么可贵的事,试问这世间哪一位诸侯能有这样的格局!
糜竺激动之下,藏于广袖中的手握成了拳,颤声问道:“主公是想请我,来为国行商吗?”
曹操也就实话实说了:“说为国行商也能说得通,不过我希望你能以为民行商作为根本,民富则国富,我要的是你之前提到最重要的东西——‘生机’。”
糜竺站起身来,深深拜道:“韩婴曰‘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主公之于竺便是那识马的伯乐,管仲曰‘士为知己者死,马为知己者良’,有主公信任至此,竺定竭尽所能!”
曹操起身,受了糜竺一礼,他走上前去,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糜竺的手,深沉道:“正如平乱需要大将军率军陷阵,文学需要名家发扬光大,朝堂需要三公来主持大局,国之强盛,亦需有商人带头来带动经济,以先生之能,或可名传千古,先生愿往,我必以国士之礼待之。”
糜竺热泪盈眶,又加了一层家财给曹操,激动言道:“家财万贯,抵不上知遇之恩,糜竺必定不辜负主公期望!”
陈登:……
是在下输了。
被抛弃在一边的糜芳本性怂包,说投降就投降,也没什么主见,他茫然地眨眨眼,见糜竺瞥了他一眼,忙打起精神来。
糜芳:大哥说的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