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看着深埋在那里的德卡斯特,他的身躯正不住颤抖着,那头流泻月光一般的长发大部分还披在脑后,有的垂落在前,沾染了呕吐时不由得流出的唾液和眼泪,糊作一团,使得圣洁的神子也如同凡人一般狼狈了。
姜芜转头看向德卡拉,问道:“他怎么了?”
德卡拉作无奈状,她几步上前,从桌上取下一块盛在盘子里的肉排,用叉子举起来,慢慢品尝咀嚼:“他今天又杀人了,是不是?”
姜芜回忆起来——是的,并且是杀了许多人。那些失去了灵魂、惨淡无力的躯体,他们行尸走肉一般,不能够活动,没有自己的思考。但是,他们的心脏仍然跳动,呼吸也均匀地进行着,这些性状都让姜芜不能否认他们是人。
彼时姜芜正陷入空茫之中,只看着德卡斯特一一收割他们的性命,让他们解脱。圣子阁下那时面目平静,似乎干的不过是用镰刀割下稻草的事,并不对自己的屠戮有何反应。
于是姜芜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个坚强、冷硬的人,对凡人的生死并没有那么在乎,乃至于可以坦率地降下死亡,杀戮只在一瞬之间——姜芜开口,声音有忏悔内省的意思:“他因为白天杀了人,正在痛苦吗?”
她心里也感到无措:倘若她出手,而不是仅仅看着德卡斯特工作,是否对方就会好受一些呢?即使仍然还是可能因为屠戮而感到痛苦,也许也会因为数目量级的降低,而使得痛苦也随之降低。
德卡拉嗤笑起来:“也许那是其中一个原因吧……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往他的嘴里放了一块肉。等他咀嚼吞咽下去之后,才告诉他那肉的来源正是他杀死的那些人的尸首——当然,我是开玩笑的!人的血肉可不比牛羊的血肉,一点也不好吃,还发酸呢。”
德卡拉的话语令姜芜不由得怀疑她确实吃过,才能作此比较的评价。想想那个场景:自己刚杀了许多人,心神震颤,被喂吃下一块肉,有人幽幽说那是受害者的肉块——也许自己也会吐出来吧!即使这话是假的,由此产生的许多联想也会让人不由得感到恶心和痛苦。
姜芜叹了一口气。她拧眉不赞同地看向德卡拉,圣女并不为自己的恶行感到歉意,还是笑眯眯的。姜芜客观地评价道:“你真是个恶劣的人。”
德卡拉点了点头,“是了,我一直是这样的。”
“何况杀了人就杀了,这是他自己做的事,不能够用不去想来逃避罪责。我亲爱的哥哥总是太怯懦,明明犯下了许多错误,造成了众多惨案,作为女神的刽子手在生活,却还是假惺惺地为自己的杀戮感到痛苦——这可不行,作为女神的左右锋刃,我们须得抛却那些软弱的特质,将它们切除,才能够更好地保卫女神的荣光。”
姜芜看着德卡斯特额头上的冷汗。那些透明的、微微沁出的液体让他的皮肤在灯火之下亮晶晶,更衬得他面目毫无血色,雪亮一般苍白,如同一尊石像。
她感叹说:“软弱也是慈悲心的表现啊。圣女阁下,他是怀抱着慈悲心在工作,这对圣教的统治也有所裨益吧——倘若人人都像您一样坚定冷硬,恐怕女神也难以展现祂的柔和,而只是令祂的子民畏惧了。”
德卡拉不置可否,坐在椅子上。“总而言之,就是现在这样咯。哥哥,吐完就滚吧,扫兴……”
又隔了一会儿,德卡斯特终于止住了自己胃部的痉挛。他用手帕擦了擦嘴,抬头起来。
姜芜看见他的脸前所未有的苍白、虚弱。那双眼睛不再具有不可侵犯的意味,总是瞳仁仍如同黄金一般森严,却因为流泪发红的眼尾而显示出一些可怜来。
她走向前去,用桌子上取了一杯酒,递给他,说道:“喝一点吧,喝点液体,喉咙会舒服一点。”
德卡斯特看着杯子里的酒液,苦笑:“让我喝酒么?让一个刚吐完胃不舒服的人喝酒,你倒是贴心得很敷衍。”
“只有这个了。宴会的桌子上只有酒,如果你要热水热茶,我去找仆人给你准备。”
“算了……我就喝这个。”
姜芜摊手,看着他小口抿着那杯酒,不时深深喘气。
由于德莱的事,说实话,现在姜芜难以面对他。即使她并不认为二人之间有什么超脱常态的关系,但也感到非常之尴尬。
并且此刻德卡斯特的面容实在太脆弱,一种难以示人的脆弱。姜芜扪心自问,倘若自己沦落到此种地步,是万不愿意别人一个劲的盯着自己的──那会让她感到难堪和愤怒。
她扭过头去,给自己也拿了一杯酒,啜饮,“……下一次,如果要杀人的话,还是我来吧。”
姜芜听到德卡斯特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原来是那么绝情的人吗?我倒是没看出来。还是说你想帮助我,不惜自己手染鲜血呢?”
姜芜不说话了,也只一味喝酒。他们俩竟然是同一种人,在拥有力量的情况下,对于杀人抱怀着一种人类最本真的胆怯,与其说是慈悲,不如说是懦弱。
德卡拉从门口走进来,她拎起桌上的酒瓶,依次给德卡斯特与姜芜斟酒,把两只杯子都灌得满满当当的,随即自己直接对着瓶口饮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