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林烨那孩子在此,定要指着山路两旁的弟子评头论足:说左边那个菱绳结力度散漫,失了三分筋骨之力;右边那个悬吊角度,亏了气血自然流转的顺畅;末了怕是还要嫌弃人家姑娘发髻垂落的弧度不够对称,坏了他眼里那套横平竖直、分毫不差的规矩。”
许墨心中凛然。
过去林烨捆绑她进行“训练”时,确实总会为了左右绳结的绝对对称、头发丝垂落的方向是否完美而纠结半天,反复调整。
若他真在此地,确实极有可能说出这般吹毛求疵、却又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的话来。
苏长老将一盏氤氲着清雅香气的灵茶推到许墨面前,继续说道:
“他并非不懂这‘无状无象’之理,只是所行之道与我不同。方才你口中那句‘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若我所料不差,便是出自他之口吧?”
许墨微微一怔,随即坦然点头:
“是。夫君…确常提及。他说观察万物运转,无论是星辰轨迹、灵力潮汐,还是人心变幻,其底层规则皆暗合此理。”
苏婉唇角弯起一个悠远的弧度,似在怀念往昔岁月,又似在慨叹命运玄奇:
“这便是了。他眼中所见的‘无状’,是混沌未分、蕴含无限可能、可任他肆意雕琢塑造的‘材’;他所领悟的‘无象’,是隐藏于万象背后、万般变化皆可被拆解、分析、重组的‘律’与‘规’。他以绳为斧凿,以人体为胚模,所求的,乃是劈开混沌,强行塑出他心中所构想、所追求的完美‘象’。”
“而我求的,”
她语气转为沉静,“是放下斧凿,融入那混沌,去体会、去感知其中本然存在的‘状’,与之合一,而非改造。”
“我们算是同出一源却各表一枝。他走的是外求的‘创生’之道,我行的是内省的‘合一’之路。二者并无绝对高下,只是…”她语声微顿,指尖轻抚过温热的茶杯壁,感受着那细微的温度变化,“他选的那条路,更孤峭,也更…耗费心神些。”
许墨捧起那盏灵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汤入口温润,气味香甜醇和,一股平和宁静的暖流随之扩散开来,让她连日来焦躁不宁的内心,似乎真的平静了些许。
然而,苏长老的下一句话,就又让她的心率瞬间飙升:
“你来我静缚苑之前,林烨那家伙是怎么对你说的?”
“额…这个…”
许墨一时语塞,有些窘迫。
“无妨,直接讲便好。”
苏长老语气平和,带着鼓励。
许墨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模仿着林烨那略带嫌弃又有点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他说……‘你去苏长老那里干什么?她那套东西,不就是找棵顺眼的老树,把人往上一挂挂一天……能悟出个啥?’”
“哈哈哈……”
苏长老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发出了清越而畅快的笑声,那笑声在清幽的小院里回荡,惊起了竹梢一只翠鸟。
“倒是像他会说的话,直白,戳心窝子。”
她的笑意渐渐收敛,被白色丝带遮住的双眼“望”向许墨,虽然无光,却让许墨感到一种洞穿肺腑的注视。
她轻声询问道,语气变得深邃:
“那么许墨,告诉我,你今日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像她们一样,被‘找棵树挂一天’吗?”
许墨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思索了片刻,决定摒弃所有华丽的辞藻与借口,实话实说,坦陈自己最初的动机:
“回长老,弟子近日修行,常感心浮气躁,难以沉静。主母洞察此情,推荐说缚艺静心颇有奇效,故弟子想来此寻求心境安宁之法。”
然而,苏长老却缓缓摇头,那双“盲眼”仿佛能直视灵魂深处:
“心浮气躁?我看,未必尽然。”
她的话语如同利剑,剖开许墨精心构筑的表象:
“你选此课,口中虽言为‘静心’,实则内心深处是为求一个‘用’字。你视己身为器,一件尚待打磨、亟待验证的器物。你渴求被纳入一个更大的、更严谨的‘规矩’之中,被审视,被衡量,被评判,直至被完美充分地‘使用’。你如今的焦躁非是因无事可做,而是因你自觉尚未获得那‘被使用’的资格与价值……甚至连身为器物最基础、最重要的那份‘印证’都还未得到,故而心悬半空,无所依归亦无处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