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院的书窗下,玄机独对一盏孤灯。
白日里与郑夫人的对话,如投石入潭,在她心底漾开层层涟漪。郑夫人言语间那份超然洞明,以及对她“忘机”之号的肯定,让她蓦然想起另一人——那个曾引她走入诗书天地、如今已远隔千山万水的先生。
玄机从箱笼最底层,取出一个细心保管的锦囊。里面并无金玉,只有一叠泛黄的纸张。
那是温庭筠早年为她批改的诗稿。朱笔的圈点,偶尔一句“此句可留”、“意境稍开”的短评,她都视若珍宝。更有甚者,里面还夹杂着几页她私下临摹他笔迹的习作。那时,她不仅学他的诗论,更不由自主地模仿他那手不拘一格的行草,仿佛通过这笔画的勾勒,便能离那个渊博、深刻、引她走入广阔天地的人更近一些。
她珍藏的,不仅是那些诗稿,更是那段时光里,那个被真正“看见”、被引为“知己”的自己。是她在这纷扰人世中,确认自身价值的重要基石。
如今,山河远隔,世事沧桑。
铺开素笺,良久,她提笔写下:冬夜遥寄飞卿。后有顿了顿,用笔抹掉,将题目改成无题。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末了,她搁下笔,吹熄灯。黑暗中,只余一室墨香,与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次日清晨,玄机独立殿中,望着观音慈悲垂目的容颜,心中一片澄明。她不再畏惧流言,不再逃避纷扰。既然身在世间,何不坦然面对?既然心中有诗,何不以此为桥,接引有缘?
数日后,云栖院门外挂起一块新制的木牌,上面是玄机亲笔所题:
“鱼□□词候教”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忘机道人于此,静候天下知音。谈诗论道,不分男女;以文会友,唯求真契。”
此举一出,长安文坛震动。有人赞她风骨不凡,有人骂她离经叛道,更有无数文人墨客慕名而来,咸宜观门前车马渐多,云栖院中诗声不绝。
再说温庭筠,自三月携着爱妻灵柩南归,安葬于婺州故里,至今已有半年光阴流逝。
婺州旧宅依山傍水,确如夫人生前所念。可山水依旧,人事已非。他每日里或独坐书斋,对着一卷残书半壶冷茶怔怔出神;或踽踽行于山野田埂,看云卷云舒,听悠悠鸟鸣。天地间空落落的,那份刻骨的孤寂,纵是山水清音也难以填补。他真成了离群的孤鹤,失了归处,只剩漫无目的的漂泊。
这日午后,他如常整理自己的旧时画作,发下那副水墨山水的留白处,不知何时,被玄机用极细的笔触,临摹了一句他的诗,字迹学得了他的七八分风骨,却仍带着属于她自己的清瘦,末了还画着一尾小鱼。他心神微动,又找了几幅自己废弃的旧稿,尽然都有玄机画的小鱼。这份稚气的淘气,此刻像一根柔软的刺,轻轻扎进他心里。
刚过立秋,温庭筠在庭院里修剪菊花。老仆温忠捧着一封书信递给他道:“老爷,京里大郎君的信到了。”
温庭筠接过信,信封上是温珏那笔熟悉的硬朗字迹。他拆开火漆,抽出信笺,目光缓缓扫过字里行间。起初,神色尚算平静,不过是些家常问候、京中近况。然而,当读到信中提及玄机近况时,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捏得信纸边缘微微发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