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薄雾如纱,账魂木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仿佛仍沉浸在昨夜那声骨哨的余韵里。赫妍站在庭院中央,手中捧着那片写下“我在”的落叶,指尖微微发颤。她没有烧它,也没有藏起,而是将它夹进了一本旧册子??那是少年留下的《修墙手记》残卷,纸页泛黄,字迹潦草,却每一笔都像刻进石头般坚定。
她忽然想起手记最后一页被撕去的痕迹。那时她以为是虫蛀或岁月侵蚀,如今才明白,或许那一页本就不该留存于世。有些话,只适合交给风与根须去传递。
沈砚舟一整夜未归,守在声脉档案馆的控制台前。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清明得如同井水映月。新录下的《守城歌》全频谱数据已经完成建模,屏幕上跳动着一条金色波形线,宛如活物呼吸。他轻声对身旁助手说:“这不是音乐,是心跳的拓印。”
“老师,”年轻的研究员低声问,“我们真的能靠一段歌声唤醒千万人的记忆吗?”
沈砚舟望着窗外缓缓升起的日头,答非所问:“你有没有试过,在暴雨夜里独自站在空屋中,听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那一刻,你会觉得整座房子都在对你说话。”
研究员怔住。
“那不是幻觉。”沈砚舟继续道,“是建筑在回忆。每一块砖、每一道缝,都藏着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心跳和低语。我们修的从来不是墙,是时间的裂缝。”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轻微震了一下。不似地震,更像是某种沉睡之物翻身时带起的涟漪。监控屏幕瞬间报警,显示账魂木根系网络的能量流出现异常波动。沈砚舟猛地站起身,抓起外衣便往外冲。
当他赶到祠堂后殿时,赫妍已在那里等候。画卷再次展开,但这一次,画面不再是暴雨山谷,而是一座正在崩塌的古城??城墙断裂,屋宇倾颓,人群四散奔逃。然而就在废墟中央,站着一个身影,背对着所有人,手中高举一支骨哨。
“那是……少年?”赫妍声音发紧。
“不。”沈砚舟摇头,“那是所有‘他’的集合体。是历代守墙人意识的聚合投影。”
他们屏息凝视,只见画中那人缓缓转身。面容模糊不清,可轮廓分明带着熟悉的弧度。他张口欲言,却没有声音,唯有唇形缓缓开合,拼出两个字:
**回来。**
刹那间,全镇钟表同时停摆。连最精密的原子钟也偏离了标准时间零点七秒。与此同时,账魂木的所有叶片无风自动,翻转成银白色背面,如同万千镜子反射天光。一道无形的声波自树心爆发,沿着地脉蔓延至每一寸青石板、每一道梁柱、每一扇老门扉。
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
鲁西南老汉正教徒弟如何用糯米灰浆填补裂缝,突然手指一顿,泥刀落地。他喃喃道:“我爹临死前说过一句话,我一直没懂……他说:‘墙会记得你。’现在我知道了,他是说给这堵墙听的。”
丽江的老木匠坐在自家门槛上磨凿子,忽然放下工具,走到院角那堵祖传土墙前,伸手抚摸其上斑驳的刻痕。那些他曾以为只是孩童涂鸦的线条,此刻竟在他脑海中化作一幅完整图景:百年前一场雪灾,全村人合力抢修屋顶,父亲抱着三岁的他站在檐下,一边咳血一边唱《共筑调》。
巴黎美术馆的清洁工正在擦拭一幅十七世纪油画,忽然泪流满面。她不懂中文,也不知古镇为何物,但她清楚地听见内心响起一个声音:“你也曾接过那一块砖。”
十二位吟唱代表几乎在同一时刻睁开眼,无论身处何地,皆感到胸口一热。他们低头看去,胸前佩戴的骨哨仿制品竟开始微微发光,颜色由灰白转为温润象牙色,仿佛被某种古老力量重新认主。
赫妍跪坐在账魂木下,双手贴地。她感受到一股暖流从掌心涌入,直通心脉。无数画面在她脑中闪现:有女子在战火中护住襁褓中的婴儿,将其藏入墙洞;有老人临终前咬破手指,在梁上写下家训;有异乡游子归来,第一件事竟是修补儿时爬坏的院墙……
这些都不是她的记忆,却又真实得如同亲身经历。
“原来如此。”她哽咽着低语,“我们每个人,都是某段断墙上掉落的那一块砖。只要还有人愿意弯腰捡起,家园就不会真正消失。”
就在此时,归真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褪色守宅袍的老人缓步而来。他身形瘦削,拄着一根乌木拐杖,脸上皱纹纵横如沟壑,双眼却亮得惊人。没人认识他,可当他的脚踏上门槛石的那一刻,账魂木骤然抖动,枝叶齐鸣,仿佛迎接久别的亲人。
沈砚舟第一个反应过来,疾步迎上:“您是谁?”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抚过门框上的朱砂字??“承者非业,乃愿。继者非名,乃心。”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骨哨,形状与少年留下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加陈旧,表面布满裂纹,像是随时会碎。
“我走了太远。”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五千年来,每一次文明断裂,我都试图回来。有时早一步,有时晚一步。这次……总算赶上了。”
全场寂静。
“您是……首代守墙人?”赫妍颤抖着问。
老人笑了笑,眼角泛起深深褶皱:“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七十二户共同誓言的延续,是每一次有人选择留下而不是逃离的证明。你们叫我‘李青山’也好,叫‘陈望川’也好,甚至叫不出名字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们听见了召唤,并且回应了。”
他举起骨哨,放在唇边。
没有吹响。
但他一吹,天地俱静。
空气仿佛凝固,雨滴悬停半空,飞鸟定格枝头。紧接着,一声极低的嗡鸣自哨孔溢出,不是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震荡。这声音古老到无法溯源,纯粹到不容质疑,像是宇宙诞生之初的第一缕振动。
账魂木轰然震动,根须破土而出,如龙蛇游走,在地面织成巨大符阵。祠堂画卷彻底展开,画面不再局限于某一时代,而是呈现出一条绵延不断的长河:从洪荒初辟到现代都市,从东方村落到西方城堡,凡有人类聚居之处,必有一群默默修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