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北境的风雪愈发酷烈。匠作营的炉火日夜不息,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和潜在的冲突赶制军械。萧彻依旧每日报到,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这个时代最底层的“工技”知识。
在鲁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萧彻开始接触更具体的事务。他协助老李头整理弩机损耗记录,用他那套独特的简化符号,将损坏部位、原因、频率分门别类。数据虽粗糙,却逐渐勾勒出制式手弩最脆弱的几个环节。
他也将冷锻的想法与几个手艺最精湛的老匠人私下探讨。起初,匠人们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娃娃的异想天开。但当萧彻拿出记录的数据,指出某些关键部件在特定战况下高达三成的非战斗损毁率时,匠人们沉默了。
“试试也无妨。”一个姓张的老弩匠最终瓮声瓮气地说,“反正报废的机括也多,拣些能用的,死马当活马医。”
没有大张旗鼓,就在鲁墨工棚的角落,利用闲暇时间,张匠人带着两个徒弟,按照萧彻描述的“反复轻锻表面”的要领,开始尝试。萧彻不再多嘴,只在一旁静静观察,记录下每次捶打的力度、次数,以及处理后部件的微小变化。
他知道,信任需要时间,而成果是最好的语言。
这日,他刚从匠作营回到王府,青禾便迎上来,低声道:“世子,王爷让您去书房一趟。”
萧彻心中微凛。自上次校场之后,父亲便未再单独寻他。他整理了一下被铁屑沾染的袍角,深吸一口气,走向萧烈的书房。
书房内燃着宁神的檀香,与匠作营的气息截然不同。萧烈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并未回头。
“听说,你近日在匠作营,颇有所得?”萧烈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萧彻谨慎回答:“回父王,儿子只是多看多学,略知皮毛。鲁大师与诸位工匠技艺精湛,儿子受益匪浅。”
“哦?仅是学艺?”萧烈缓缓转身,目光如鹰隼般落在萧彻身上,“那张氏父子,为何近日总在摆弄那些报废的弩机?还有,你记录的那些鬼画符,又是什么?”
萧彻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以为自己足够低调,却没想到一举一动仍在父亲的掌控之中。他不敢隐瞒,将尝试冷锻改进弩机部件耐磨性的想法和盘托出,并强调这仅是初步尝试,成败未知。
萧烈听完,沉默地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节奏,让萧彻的心跳也跟着加快。
“你可知,军中器械,制式乃根本?”萧烈忽然开口,语气严峻,“擅自改动,若引发混乱,或致临阵失灵,该当何罪?”
“儿子知晓!”萧彻连忙躬身,“儿子并非要改动制式,只是想……想寻一法,让精锐小队所用的弩,更可靠些。且所用皆是报废部件,并未动用新料,更未影响正常军械打造。”他将自己“差异化”应用的想法再次解释。
萧烈盯着他,看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你倒是懂得分寸。”良久,萧烈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鲁墨那边,你如何说动的?”
“儿子并未说动鲁大师。”萧彻实话实说,“只是大师未曾阻止,张匠人他们,也是自发尝试。”
萧烈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懂得借势,懂得在规则内行事,这比他展现出的那点“奇思妙想”更为重要。
“起来吧。”萧烈挥挥手,“此事,本王准了。但有几条规矩,你需牢记。”
“第一,不得干扰匠营正常差事。”
“第二,所用物料,皆需登记在册,报于周震知晓。”
“第三,未经本王允许,任何改动不得用于制式军械,更不得外传。”
“第西,”萧烈顿了顿,目光锐利,“若最终证明此法无用,或弊大于利,你需亲自向参与匠人致歉,并保证今后不再妄动军械。”
“儿子遵命!”萧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又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这不仅是允许,更是一场考核。成功,或能赢得更多信任与空间;失败,则可能彻底断送他在这方面的话语权。
“还有,”萧烈拿起一份军报,似是不经意地道,“北狄的游骑,近来在黑风口外活动频繁。你既关心军械,便多想想,若是你,领着一队斥候,在风雪中遭遇数倍于己的北狄轻骑,你手中之弩,当有何能,可助你脱困乃至杀敌?”
问题抛下,萧烈便不再看他,低头批阅起军报。
萧彻知道谈话结束,行礼告退。走出书房,凛冽的寒风让他精神一振。父亲最后那个问题,绝非随口一问。那是一个贴近实战的、更具挑战性的课题。
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际,雪花开始零星飘落。匠作营里那点关于耐磨性的改进,在父亲眼中,或许只是“雪泥鸿爪”,痕迹浅淡。但父亲却从中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基于实战需求、小范围提升战斗力的精准改进思路。
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窄,也更深。
他裹紧衣袍,踏着初雪,没有回住处,而是转向藏书楼的方向。他需要去查查,北狄轻骑的装备、战术,以及大靖斥候常用的对抗手段。
雪地上,留下一行小小的、清晰的脚印,向着未知的前方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