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的黄山脚下,一场淅淅沥沥的晨雨刚歇,山间弥漫着湿漉漉的草木清香。路口处的茶寮是用黄泥夯墙、茅草覆顶的简陋屋子,屋檐下挂着串风干的玉米棒子,墙根处摆着几只缺口的粗瓷碗,唯一的一张木桌被来往的脚夫磨得发亮。
一位身穿玄色武士服的魁梧汉子,正低头用粗布巾擦拭斗笠边缘的水珠。他的衣袍下摆沾满了泥点,袖口和肩头有好几处撕裂的口子,露出底下结着血痂的皮肤。身旁的条凳上,坐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梳着双丫髻,青色布衫洗得发白,小脸蜡黄,只有一双眼睛还透着点灵气——正是逃亡多日的卫蓝和释光武。
“店家,两碗凉茶。”卫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摘下斗笠,露出额角一道新添的伤疤,那伤疤还泛着红,显然是未愈的新伤。他将斗笠斜放在桌角,挡住了半边脸,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茶寮内外:门外是蜿蜒向上的青石山路,路面湿滑,偶有樵夫背着柴捆经过;屋内除了他们,就只有邻桌三个穿红衣的汉子,正围着一碗劣质烧酒吵吵嚷嚷。
店家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很快端来两碗凉茶,粗瓷碗壁上还沾着茶渍。“客官慢用,这山上最近不太平,常有江湖人来往,你们要是上山,可得当心些。”老汉低声提醒了一句,便缩着脖子回了里屋。
小光武端起碗,却没喝,只是盯着卫蓝的左臂。那里缠着一条淡青色的锦澜束发带——那是释延武生前最喜欢的饰物,临行前,凤娇姑娘塞给了卫蓝,说要给小光武留个念想,此刻却被用来包扎伤口,束发带早己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珠正顺着布纹缓缓渗出,滴在桌腿上,卫蓝却像丝毫不在意一般。
“卫叔,你伤势没关系吗?”小光武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卫蓝的衣角,“昨天你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伤口好深,都能看到骨头了……”
卫蓝抬手摸了摸左臂的包扎处,指尖触到温热的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对着小光武笑了笑:“没事,皮外伤而己。等咱们找到安全的地方,卫叔再好好处理。”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这道伤是前几日被青城派弟子的长剑所伤,深可及骨,连日来赶路奔波,根本没机会好好休养,此刻一动就扯得筋肉生疼,只是他不愿让小光武担心。
他端起凉茶,刚要喝,邻桌的争吵声突然大了起来。那个满脸胡茬的红衣汉子“啪”地一拍桌子,酒碗里的劣酒溅出大半,洒在他的红衣前襟上——那红衣是粗麻布材质,领口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烈”字,腰间挂着柄锈迹斑斑的单刀,刀鞘上还沾着泥。“他妈的!老子出来半个多月了,家里的婆娘都快成别人的了!”汉子叫骂着,声音粗哑,“不就是找本破菜谱吗?庄主至于把咱们当狗一样使唤,连个准信都没有!”
“吴老六,你省省吧!”旁边一个瘦高个红衣人推了他一把,手里的筷子指着他,“这次庄主说了,谁能找到石牛菜谱,赏银五百两,还能升为分舵主!贺小三哭着喊着要跟来,庄主还不愿意呢,你就偷着乐吧!”
“嘘!”第三个红衣人突然压低声音,伸手按住了两人的肩膀。这人身形微胖,眼神却很活络,他斜着眼睛瞟向卫蓝这边,嘴角撇了撇,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们看那边——一大一小,穿得破破烂烂,那汉子还遮遮掩掩的,像不像庄主画影图形里找的人?”
卫蓝虽然没听清他们后面的嘀咕,但那道打量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身上,让他瞬间警觉起来。他猛地攥紧小光武的手,指尖的力度让小光武轻轻“啊”了一声。卫蓝没有回头,只是将斗笠再往下压了压,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嘴唇。“走。”他低声对小光武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两人刚站起身,邻桌的吴老六就“噌”地站了起来,单刀“哐当”一声撞在桌腿上,他指着卫蓝的背影,大喝一声:“站住,朋友!”
卫蓝哪敢停留,他弯腰一把抄起小光武,将孩子抱在怀里,左臂虽然疼痛难忍,但他还是死死护住小光武的后脑,脚步一错,就冲出了茶寮。身后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还有红衣人的怒骂:“就是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青石山路湿滑难行,卫蓝抱着小光武,脚步却快得惊人。他的轻功本就不差,这几日在生死边缘逃亡,更是进步神速,脚尖在湿滑的青石上一点,身形就如柳絮般向前飘出数尺。只是左臂的伤口被动作扯动,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滴进衣领里,冰凉刺骨。
身后的三个红衣人也不含糊,他们显然是练过轻功的,脚步轻快,手里的刀剑寒光闪闪,紧紧跟在后面。“别跑!把石牛菜谱交出来,饶你们不死!”瘦高个红衣人一边追,一边喊,声音在山间回荡。
一炷香的功夫,几人就追到了半山腰。这里的山路更陡,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丛,偶尔有碎石从山壁上滚落。卫蓝的左臂突然一阵温热,他低头一看,只见鲜血己经浸透了锦澜束发带,顺着手臂流到指尖,滴在山路上,留下一串鲜红的印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开始发黑,脚步也慢了下来——连日来的奔波、伤口的失血,还有刚才爆发的轻功,己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一种英雄末路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卫蓝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将小光武放在身后的一块平整石头上,然后从腰间的芥子袋里抽出月牙双钩。那对月牙钩泛着冷冽的银光,钩刃上还沾着前几日打斗留下的血迹。卫蓝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追上来的三个红衣人,多日来被追杀的憋闷、伤口的疼痛、保护小光武的决心,此刻全都爆发出来,化作一股骇人的气势。
三个红衣人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怔,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然后分散开来,将卫蓝和小光武围在中间。为首的吴老六握着单刀,刀尖指向卫蓝,却不敢轻易上前——卫蓝此刻的样子太吓人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猛虎,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人。
卫蓝缓缓提起月牙双钩,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伤口的疼痛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就在这时,他看到吴老六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先动手。就是现在!卫蓝心中大喝一声,体内仅存的力气全部灌注到右臂,双钩化作一道银光,带着尖锐的呼啸,首扑吴老六的胸口。
这是他压箱底的“暴发一击”,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吴老六甚至没来得及拔刀,就感觉胸口一凉,然后是钻心的疼痛。他低头看着插进胸口的月牙钩,鲜血顺着钩刃喷涌而出,嘴里嗬嗬作响,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其余两个红衣人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刀剑虽然出鞘,却再也不敢上前——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快要倒下的汉子,竟然还有如此恐怖的爆发力。
而卫蓝,在发出这一击后,再也支撑不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耳边传来小光武焦急的呼喊:“卫叔!卫叔!”他想抬手摸摸小光武的头,却发现手臂重得像灌了铅。最终,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另一支月牙钩从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青石上。
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只听到小光武带着哭腔的惊呼,那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然后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