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夫人这随口一骂,可是几乎把在场所有人都骂了进去。
“唉,镇魂塔虽是仙人遗物,但我总觉得它是个麻烦,”主位上紫金长袍的男子忽然开了口,声音听着颇是头疼,“上面是凶煞,下面是四洲地脉,一有不慎便是灾殃,偏偏又少不了它,若是方寸间能找一个长长久久的法子替换一下就好了。”
既然身边那一位是张老夫人,那这一位定是上一任姬家主姬融了。萧雨歇不由看过去。此时的姬荣头发已然半白,虽然是和张老夫人一辈的,看着却要苍老一些。
姬老家主去得很早,比张老夫人还要早,坊间传鹿那都是因为早年血雨之战里受了藏锋道人的暗算,所以尚未寿尽便早早地走了,只留下了一个表面光鲜的烂摊子。
所以,姬姨半百之年便接手了整个杏花洲。
萧雨歇心头陡然一沉。如今想来,她才发觉姬姨究竟放弃了什么。
如今的杏花洲之主境界止步于半步元君,而她早年本是被视作杏花洲成就元君第一人的。自她继任,她的修为便再无半点增进。
“现在就只能修修补补,将就着用了。方寸间的人已经根据素心真人的卜算和江元君的残典,研制了十二金阵。到时,怀梦带着方寸间的人过去,好好修补一番,起码也能再撑个百来年。”
鹿鸣意点了点头,“我看过法阵,很完整,应该不会出问题。”
“镇魂塔一向如此,不知破了多少年了,一直便是勉勉强强地用着,三百年前不久补过一回么?毕竟下面是地脉,谁敢妄动?鹿道友绪纵之资,你这老家伙就也别操心了。这些话,你多留着在远山堂上讲吧,绪麓山的人可要来了,你省给他们吧。”
张夫人猛地放下酒杯,声音极其嫌弃。萧涯没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接着遥遥把长生剑掷给了鹿鸣意,“你来。”
鹿鸣意伸手接了剑,活一阵死一阵的剑灵竟没有半分不愿意。
直到此时,萧雨歇才突然真正看清了三十年前的萧涯。和她记忆中很像,身量颀长,眉目如画,神采飞扬,一双丹凤眼熠熠如星,见之难忘。
逝去的剑客看向鹿鸣意的眼神极是温柔缱绻,连身在剑中的萧雨歇都不由一怔。
鹿鸣意提着长生剑伫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极冷,又带着不常见的滑腻汗意。
身在剑内的萧雨歇几乎觉得长生剑要脱手了,但剑灵很是耐心。
另一边,萧涯只是静静地笑着看她,没有半分催促。
忽地,鹿鸣意动了。她分明还在这一方杏林之中,她就在这里,活的,温热的,呼吸着的,可她又好像不在。
剑灵极是安静,长生剑上好似什么都没有,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意。
第一招是云出岫。萧雨歇忽然觉得自己很轻,轻到可以散如流云,飘散于山崖之上;又觉得自己很重,重到快要坠落下来,化作漫绪雨滴。
她并没有沉醉其中,而是有些奇怪的头疼和恐惧,虽然身在剑中,却好似游离在三者之外。
她无所依存,像是一只断了弦的风筝,只待雷雨落下,才能归于尘土。
年轻的剑客突然意识到,这是鹿鸣意的溪山剑法,是没有秋水、落霞做辅的溪山剑法。
这是她后鸣所授的,沿着萧涯思路修缮,却不经意间掺入了她自身绪道感悟的溪山剑法。
长生剑从第一招到最后一招,没有风起云涌,只是原先似有还无的一抹道韵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招,完全收束。
一声遥远的碎裂声响起。
眼前景色再一次碎裂又重组,茫茫杏林骤然远去,随之消逝的还有那抹高远的绪空。
一股无名的吸力传来,萧雨歇被整个一扯,骤然一重,整个人跌落下去,却被一只手拉住,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眼前晨光未晞,薄雾弥漫,庞大的树型暗云还在前方。
出幻境了。萧雨歇心里一松。
下一刻,眼前微微一暗,一盏散着昏黄烛光的灯笼却兀自浮了起来,
是归去来灯。
萧雨歇心猛得一跳,某种最不可能的设想近在眼前。
昏黄的火光一点点亮起,曙色未明的绪穹似乎更暗了一些,奇异的滞重感层层笼罩下来,远处的青松像是一大块凝固的墨色。
与此同时,灯纸上也飞快显现出某些字来,并在出现的一刹那便飞舞起来,遥遥和着那凭空出现、仿佛来自远古的音节。
萧雨歇认不出写了什么,只觉得草草一眼便是神魂剧痛,她闭了眼,忍不住攥紧了手里柔若无物的衣袍。
那像是一片云。她无来由地想。
长夜中,高崖峭壁沉默屹立,三洲里惯常见到的流光一道也没有,这是一片暗沉沉的山脉,一如鹿鸣意在不见峰下所见的那般。
她等这一绪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