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在他身边看他侧脸,忽然觉得安宁。若是以后的岁月都这么过,好像也没什么。杨枝把他塞回屋里,帮他换了外衣,生好了炉子,而后才回到门前,这一会儿功夫,那群小孩已经哭累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差点在下巴那里结出冰溜子,杨枝嫌弃地看过去,他们害怕地回看她。她这会儿气消得差不多了,猛然觉得把他们挨个送回家挨打挺费劲的。杨枝想了想,没解绳子,把林宅门前的小石狮搬到他们面前,对他们比划:“我今天给你们一个面子,不去找你们爹娘。但你们若是再欺负图南——”她拿着不悔往那石狮上一劈,石狮圆润的脑袋咵嚓一声裂成两半:“我就让你们的屁股也裂成两半。懂?”小孩们颤抖着点头。杨枝满意地松开了绳子:“滚吧。”小孩逃命似的跑掉了,边跑边哭嚎:“妖怪,妖怪啊!”杨枝抱着手臂摇头,转身回到林宅。过了些日子,两位师父写了信过来,说图南这个样子,不能一直憋在屋里,时常出去玩一玩,散散心,或许能看见什么,启发记忆。因此,虽然杨枝仍旧害怕他被小孩欺负,也不得不让他出去多活动一下。杨枝对九岁前的图南不太了解,那个时候她只是给他送饭,面都没见过几次,她现在才知道,图南确实性子很冷,但他并不抗拒外面的世界。他不会主动出门,但如果杨枝叫他出去,他也能放下书,出门溜达。时日久了,那群欺负过图南的小屁孩居然和他建立了某种特殊的友谊,带着他抓鸟堆雪,虽然图南本人只是跟在后面发呆,参与度非常低。但即便如此,杨枝也害怕他再被欺负,她总是藏着自己,让图南和他的小伙伴们发现不了她,躲在角落里看。但是,偶尔那群小孩表现得不好,比如没由来地怪图南个头太大把鸟吓走的时候,杨枝就缓缓地从墙后露出眼睛,阴恻恻地看他们。她看谁,谁就被她吓得倒吸冷气,憋不住一个嗝儿一个嗝儿地打。她满意地笑,在图南发现她之后缩回脑袋。但她这样冒头冒多了,图南终于还是抓住了她,杨枝不过一冒头,就正正好地对上图南的眼睛,他眼神清冷地朝她看过来,在她呆愣的脸上停留片刻,而后才缓缓挪走。被发现了,整个下午,杨枝都觉得有点尴尬,接图南回家吃饭的时候都不好意思说话,老老实实地当个锯嘴葫芦。走到门前,图南却忽然停下脚步,偏头对她说:“我和他们说了,明天你也可以来玩。”杨枝愣了愣:“你说什么?”图南眨眨眼,自然地说:“你不是想和我们一起玩吗?你是不是觉得孤单,所以来偷看我们?”孤单。杨枝没察觉到的时候,眼泪就先落了下来。她确实觉得孤单,尤其落雪的时候。过去,他们哪怕不说话,哪怕彼此躲避,但他们其实仍旧连在一起,有着无法分隔的关联。现在,那些他们之间的往事像是雪泥鸿爪,已经被深深地覆盖。那些快乐的事情,不快乐的事情,都只有她记得了,她就算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出来,他也听不懂。这是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她忽然理解了过去的图南,他那么想让她活着,或许只是害怕有这一日。她擦了一下眼泪,对图南笑着说:“我还好,你能活着,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你和他们玩吧,不用管我,我有其他事情要做。”图南安静地看了她很久,目不转睛,最后才道:“好。”整个冬季,杨枝都窝在林宅,除了做饭和修缮林宅,她什么都没做,也没出去布阵。反正她已经把阵法布置的方法传了出去,总有修士愿意布阵。她精力有限,眼皮底下的一亩三分地都够忙活了,她若是连图南和林秀都顾不好,还谈什么济世救人。一转眼,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天气暖了,林秀的书阁前长出一棵矮瘦的槐树苗,杨枝瞅着那槐树苗,无聊地逗它:“需要肥料吗?我去年冬天攒了不少烂菜叶。”槐树苗不理她,只是晒太阳。她无趣地走开,准备接图南回来吃午饭,他这段时间又认识了几个新伙伴,比之前走得远些,其中还有几个还没大人腰高的小女孩,虽然她们人小,什么都不懂,但已经有了基本的美丑识别能力,最喜欢歪歪扭扭地缠着图南。图南的性子还和之前一样,不怎么理人,但是人家缠他他也不烦,随便。她找到图南的时候,他正在小孩堆里,这些小孩一人手里捏着一枝桃花,正欢快地朝家走。见到杨枝,图南把手里的桃花随手一扔,走到她跟前。杨枝看那只桃花有点心疼:“开得好好的扔了干什么,多好看啊。”图南没说话,被她牵着回家了。第二日,杨枝又去找图南回家,刚走出门就看见他一个人背对夕阳朝她走来,直到他走到她身边,她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什么,一枝开得格外灿烂的桃花。他伸手,把桃花递给她:“送给你。”杨枝缓缓地接过它,放在手里看。图南声音仍旧没什么情绪,好像无所谓地说:“你喜欢,我明天再给你带一枝。”杨枝看了很久才抬头,嘴角弯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不用,我有这一枝就够了。”人若所求太多,总是难逃落寞,她忽然已经觉得心满意足,她甚至开始想,就算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他想不起过去翱翔万里的时候,也就不会因为自己只能走在大地上而痛苦,他记不起他们曾因彼此而都多出的困顿苦恼,她给他一颗糖,他就只能尝出甜,品不出涩。她这么想着,春天无风无雨地过去了,夏日伴随着暴雨惊雷而来。在她想不到的时候,图南开始恢复记忆。作者有话要说:就很甜啊……今天这章尝出甜了吧?那是一个傍晚,吃过了饭,杨枝正对着灯火看书,图南在她身边抄《幼学琼林》,他虽然记忆丢失了,但字仍旧写得和过去一样,笔画瘦舒,看上去很秀气,一点都不像一个剑修。窗外从午后就开始阴沉,有雨要落却一直没落下,层云滚动,是要打雷的模样。杨枝正翻了一页游记,忽然听见一声炸响,好像谁在她耳边摔破了一个瓷杯,她后背顿时一激灵,转瞬才反应过来,是打雷了。她立刻朝图南看去。他的笔还落在纸上,只是笔下长长的一条墨痕,他捏着笔,立在原地,脸色发白,眼神惊惧地朝窗外看。还没看两眼,又是一声惊雷,他脸上表情绷着,没什么变化,只是睫毛一抖,后颈处的短绒头发好像也炸了起来。图南小的时候怕雷,当年当上玄冥,每个打雷天都是她抱着他睡觉的。看他这个样子,又回忆起他过去的模样,杨枝没什么同情心地打趣他:“炸毛小狗。”图南转眸看她,抿了抿嘴,忽然喊她:“姐姐。”杨枝差点笑了出来,但下一瞬,她愣了愣:“你叫我什么?”他从失忆以来,从未叫过她姐姐,即便她非常详细地告知了过去他们之间的一切,他也没那么叫过。猛然一听,杨枝一时间只觉得恍然。这时,图南把笔一放,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自然而言地说:“打雷了,我要跟你睡觉。”杨枝坐着看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慢半拍地想起图南方才说的话:“……你要,和我睡?”图南点头。杨枝深吸了一口气,问图南:“你今年几岁了。”“九岁。”他回答得很快。杨枝看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图南,陷入了沉默。九岁,是他开始修仙的年纪。杨枝问了许久,确定了他的情况,他现在能回忆起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切,还有他九岁半之前的事情,记忆混杂在一起,都是非常真实的昨日。他记得昨日在江州和小孩们去小河边玩,也记得昨日在玄冥搬了一天的稻草补屋顶。问了好一会儿,图南的表情都很正常,除了打雷的时候,一副镇定的模样,杨枝却没有他这么安心。杨枝迟疑了很久才问他:“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的,你现在暂时不能修仙的事情。”图南终于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他的动作简单,杨枝看着眼睛却有些红。前些日子,他没有修仙的记忆就算了,没有得到过,所以失去时也没有太大的感觉。但九岁的他刚开始修仙,刚开始做着一剑踏千山的梦,陡然间就梦醒了。杨枝小心地看了他很久,他才抬头看她,认真地问:“不能修仙了,我是不是要离开玄冥?会有人赶我走吗?”杨枝绝没想到他第一时间问起的是这个。她诧异地说:“当然不会。”他怎么会这么想?图南把手放到桌前,端起一杯茶,却没喝,只是下巴担在杯沿上,被热气熏着脸,神态安宁,慢吞吞地说:“那就行了。”杨枝迷惑地看着图南,她突然不明白图南。对于九岁的图南来说,无法修仙居然是件不值得难过的事,他最担心的只是自己能不能继续在玄冥待下去。他对玄冥,这么重视吗?聊到屋里的烛火已经有些暗淡的时候,杨枝还是赶图南回去睡了,就算仍在打雷,他们都已经是这个年纪,躺在一张床上很不合适。图南被她赶出门的时候嘴上没说什么,眼神却很低落,他离开时,雷声未停,他穿着夏日薄衫提着灯笼一个人沿着走廊回房。他走得很慢,走到半路,回头看杨枝一眼。他的眼睛好像一潭水,静静地看她,他在等她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