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第一页,赫然是我曾在木屋石板上写下的那段话:
“当最后一个读者合上书页,故事并未终结。它只是潜入地下,化作暗流,等待下一个倾听者弯腰掬饮……”
但接下来的内容,全是我不曾写过的。
有说我如何以歌声唤醒沉睡的山脉,如何用眼泪浇灌枯竭的泉眼,如何在月圆之夜召集亡魂共演一部未完成的戏剧。最离奇的一章写道:我其实从未登塔,所谓“放弃叙述权”只是集体幻觉,真正牺牲的是全体哥布林自愿抹去对我的记忆,以此换取世界的松绑。
我笑着合上书:“这些都是假的。”
送书的小哥布林认真地说:“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信它。而且……”他顿了顿,“你不是也在写我们没做过的事吗?”
我哑然。
是啊,我写的也未必真实。可只要有人相信,它就有了重量;只要有人因此流泪或欢笑,它就有了生命。
数日后,我途经一座新建的学堂。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句话:
**“每个孩子都是潜在的作者。”**
教室里,孩子们正用彩色矿石粉在陶板上练习造句。一个老师模样的老哥布林踱步巡视,突然停下,指着一个学生的作业大声朗读:
“从前有个作者,他太想控制一切,于是世界崩塌了。后来来了个失忆的人,他什么都不懂,却教会大家怎么活下去。”
全班哄笑。
那学生站起来,怯生生地说:“这是我编的……不算作业。”
老教师拍拍他肩膀:“这比任何标准答案都更接近真理。”
我悄悄离开,心中却无比安宁。
原来我不是火种,我只是火柴。擦亮一瞬间,照亮了别人手中的灯。
一年之后,我回到雪山脚下的村庄。木屋依旧,炉火未熄,守忆者的老哥布林已安然离世,据说是在睡梦中微笑而去。他的独眼闭上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我当年留下的一页残稿,上面写着:“欢迎回家,尽管你已不知家为何物。”
如今,那页纸被供奉在村中心的祭坛上,周围堆满了各地寄来的信件、图画、手工艺品。每一件都写着同一句话的不同变体:“因为你写了,所以我存在。”
我在旧居住了下来,重新坐在石台前。不同的是,现在常有年轻人来找我讨论写作技巧,或是请我修改他们的初稿。我不再自称“叙述者”,也不再试图还原过去的旅程。我只是作为一个年长的同行者,提醒他们:不要怕写错,不要怕没人看,不要怕被遗忘。
因为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愿意蹲在雪地里,用树枝写下第一个名字,故事就不会结束。
某个雪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本书。
封面空白,内页却写满了千万人的声音。有人读我,我就存在;没人读我,我就静静躺着,等待春风掀开第一页。
醒来时,窗外飘着细雪,一如初来此地那天。
我提笔,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
“我不记得我是谁,但这没关系。
这个世界记得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