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坐下,把笔记本放在腿上,手指始终没松开边缘。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风都换了方向。
“我……我妈妈上周去世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她得了共感症晚期,医生说她大脑里的记忆网络崩解了,整个人变得……不像她了。她认不出我,也不记得爸爸,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
安德斯点点头,没打断。
“可是……可是我知道她还记得我。”男孩突然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每次我唱歌给她听,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哪怕只有一秒,我也能感觉到她在听。我录了一段歌,就在我房间用手机录的,唱的是她以前哄我睡觉的那首童谣。我想……我想把她那段记忆上传到遗忘之网,让她至少还能‘听见’我。”
安德森沉默片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那段记忆会变成一棵树。”男孩坚定地说,“我会去看它。每年春天,我都去浇水。我不在乎别人能不能理解,我只想让她知道,我一直都在。”
安德森站起身,走到书架旁,取下一块小型记忆存储器??那是由唐馨最初设计的原型机改良而来,外观像一片薄薄的水晶叶片。他递给男孩。
“插进你的设备,上传录音。系统会自动处理后续流程。你不需要注册,也不需要身份验证。只要你真心想留,它就会存在。”
男孩接过,手抖得厉害。但他还是稳住了,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匆匆离去。
安德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五岁那年躲在柜子里的原因??母亲精神崩溃,整日喃喃自语,有时甚至认不出他是谁。他曾恨过那一刻的无力,也恨过自己的逃离。但现在他明白,那个躲进黑暗的小孩,并非懦弱,而是在用唯一能掌控的方式守护爱。
傍晚六点零七分,千穗来了。
她没敲门,直接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盒热腾腾的饭团。“你又忘记吃饭了。”她说,语气带着责备,却又藏不住关心。
安德森笑了笑,接过饭团。“忙着听别人的故事,忘了讲自己的。”
千穗在他对面坐下,脱下沾了雨水的外套。“今天有个女孩来找我,在展览门口站了两个小时,一句话没说,最后只留下一张画??画的是一个背影,站在一片燃烧的麦田里。她没署名,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你觉得她是想忘记什么?”
“不。”千穗摇头,“她是想记住,但不敢承认。有些人害怕记住,是因为怕记住了就得面对;可他们不知道,逃避本身就是一种面对。”
安德森咬了一口饭团,糯米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你说得对。我们总以为遗忘是解脱,其实最难放下的,往往是那些我们拼命想甩掉的东西。”
千穗看着他,忽然问:“你还梦见她吗?”
他顿了顿,点头。“偶尔。但不再是悲伤的梦了。她不再对我说话,也不再流泪。她只是站着,微笑,然后指向远方。像是在告诉我:继续走。”
“那你打算走多远?”
“我不知道。”他望向窗外,“也许就停在这里。也许某天会突然出发。但不管去哪儿,我都知道,她不在身后,而在前方。”
千穗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两人就这样坐着,听着屋外渐起的虫鸣,感受着春夜独有的温润气息。
夜里九点四十一分,安德森独自回到老桥。
银叶仍在原地,但这一次,它微微卷曲了起来,像是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召唤。他蹲下身,没有触碰,只是静静凝视。
忽然,叶片轻轻颤动,一道极细的光从中裂开,缓缓升起一团柔和的蓝白色光晕。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像是从记忆深处渗出的微光,温柔地笼罩着他。
他闭上眼。
耳边响起一段旋律??依旧是那首小时候哼过的歌,但这次,歌词竟一点点浮现出来:
>“星星睡在屋顶,月亮抱着树影,
>妈妈说晚安的时候,世界就安静。
>如果有一天我走得太远,
>请你记得,我曾这样爱你不变。”
泪水无声滑落。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系统反馈。这是唐馨留给他的最后一段私人频率??一段从未录入数据库、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共鸣。她将这段记忆藏在银叶之中,等了多年,直到他准备好听见。
他跪坐在桥边,任由泪水浸湿衣襟。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终于明白:真正的连接,从不需要语言维系;真正的告别,也从不需要当面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