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琅城执棋的手稍顿,耳尖也微微泛红,他将指夹的黑子抛回棋盒,问:“怎地了?”
宋迢迢听他回话,便知这是默认自己胡乱攀扯的关系,惶惶道:“林中有恶犬,月娘胆怯。”
只一句,就惹得对座的男子闷闷发笑,宋迢迢循声望去,见适才她未曾留意的玄衣郎君,正倚着美人靠,弯腰捂面,乐不可支。
她心里的小人立刻一跳八尺高,裘衣金冠狐狸眼,不正是今早纵马唬人的纨绔子弟!
薛锦词不给她留余地,先发制人,“咦?琅城何时还有旁的阿妹?我记得你府里两位女郎,一位是去年许的人家,一位尚不足十二呢。”
宋迢迢原是发觉附近仅有两名外男,后头的恶汉穷追不舍,担心连累己身清誉,又为威慑歹人,方才不得已扯谎。
她启唇,欲言又止,后听见少年发话,声线温润:“薛表弟恐怕是贵人善忘。兄妻称嫂,宋娘子是表嫂的堂妹,论姻亲关系,叫我们一声阿兄并不为过。”
这话不假,纵是一表三千里的姻亲,然不至于无依无凭。
宋迢迢明了,此人原是薛妙的胞弟,顺势笑吟吟道:“月娘请薛表兄安。”
许是觉得伸手不打笑面人,薛锦词扯扯唇,好赖没有再多话。
许琅城抬手,将少女虚扶起来,睫羽一颤,眼眸清亮,“勿怕,为兄自会替你料理‘恶犬’。”
亭畔密林传来窸窣脚步声,少年朝声源逼近几步,手中云子重重一掷,直将树干豁开一道裂口,风摇树愈动,藏身之人手足无措,爬将出来,连连讨饶。
许琅城垂首,眉眼含笑,唇瓣张合之间,惊得醉汉两股战战,调过身就要朝宋迢迢磕头谢罪。
薛锦词转眸,入目是少女煞白的面容,顿觉无趣,闺阁娘子柔茹寡断,必然又要草草了事。
他百无聊赖,转而去逡巡满林的枫叶,突听得身侧人泠然吐字:“何必向我认错?观你衣着锦绣,一身横肉,想必家底不薄,并非偶然才得一次酒吃。”
宋迢迢蹙眉,目露嫌恶,厉声道:“你明知自己酒德有亏,仍不自控,在王公贵族苑内使酒仗气,稍有不慎便会唐突贵人,你的过错分明在此!”
薛锦词讶异,忽见一片红叶飘摇,驻足在少女的云鬟之上,她兀自拂开,偏头朝他笑:“表兄为官之人,熟知律例,以为此举该当何罪?”
漫天彤云密布,光影暗昧,少女靡颜腻理,鬓边的衔珠摇摇晃晃,使他遽然忆起一段春光,还有春光里,一双含羞带怯的杏仁眼。
大抵是他怔忡太久,亭外的许琅城只得代他答话:“轻则笞三十,重则徒千里。”
原本烂醉的大汉被唬得清醒过来,涕泗横流的哭囔着再不敢犯。
宋迢迢闻声掩唇,明眸流转。
混沌的天色,杂乱的风声,清凌凌的少年少女隔阑对望,相视一笑,狡黠又生动。
薛锦词神思回笼,心说,当真是珠联璧合,般配至极呐。
闹剧收尾,众人依次散去,乌云将坠不坠,一袭赭红色大袖衫的女子绕出树影,素手曳开手中的罗绣伞,淡淡道:“你说的颇得琅城青睐的宋娘子,就是她?”
薛妙瞥一眼女子姣好的面容,觉出她并无不快,遂道:“县主不觉得,许郎君对她的偏袒之意过于明显麽。”
萧宁越捻转伞柄,漫不经心道:“他一贯是个这样的人,整日扶贫济弱、打抱不平……难为你费心费力,特去引个酒颠害她,以后不必如此行事。”
她兴致转为寥寥,转身穿入密林,倏地想到什么,冁然而笑,“况且,他决计不会喜欢这种姑娘的。”
素净纤弱,循规蹈矩。
就像当初的她。
宋迢迢在大雨倾盆之前赶到琼花阁,阁内的支摘窗大开,宋盈摇曳团扇,恰立在窗旁看疾风骤雨。
宋迢迢悄无声息凑近她,幽幽道:“阿姊怀身已近九月,不日便要临盆。开着窗户赏雨就罢了,只怕雨珠飘到室内,地面湿滑……”
话音未尽,肩披罗衫的女子脊背一僵,慌忙抬手,遂听“桄榔”巨响,窗槛猛然紧闭。
室内的烛光被震得晃动,女子回眸看她,黛眉绛唇,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隐含窘迫。
“天热,好容易下场雨,我就是想透口气……”宋盈无奈辩解。
宋迢迢循循善诱,“孕妇体热,月娘也体谅阿姊的辛苦,偶尔吹风纳凉,无有不可……”
她先搀扶女子安坐在对面的胡床,随后撑开半面窗牗,姐妹挨坐在一处,静观窗外风雨。
少女缓缓摇扇,替阿姊送风,笑道:“如此岂不更好,等雨势休止,再遣人来清理屋舍。”
宋盈嗔道:“你这小女娘,人小鬼大,难怪你阿娘放心教你独挡一面。”
“不单阿娘放心,薛淑妃也信得过我,阿姊临盆在即,特命我来看顾你。阿姊,你仔细着点。”
宋迢迢故作肃色,引得宋盈哭笑不得,指尖轻点她额头,“没良心的丫头片子,亏我忧心你在筳席上贪吃凉酒,腹中空空,亲做了碗甘甜的百合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