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间,耳边有人唤他,奈何冰霜将他眉睫都覆白,凝在一块,他挣将不开,还是被人搀着站稳的。
他用袖子拭了拭眉眼,勉力瞠开眼,入目是一队乌泱泱的人马,蹑着手脚,忙上忙下,不知在作甚。
离他最近的是穿着骑服的黎弦,她的手稳稳托着他的臂弯,一点不虚晃。
他大惊,忙要退让。前朝乃至本朝,宦者的地位都极其低下,常有高位者将他们视作秽物。
黎统领身为北衙羽林军的头子,与燕统领并领大军,举足轻重。
黎弦细眉一皱,锢住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将随身的汤婆子递给他,照着萧偃的吩咐传话:“过不得两刻钟宋女郎就要起身,速速回房罢。陛下体恤,给你们赐了玉龙膏,搽过药好生歇息,今日不必在跟前伺候。”
贤尚不禁觉着眼酸,黎弦松开手,掏出一枚鱼符,同他道:“这是出入洛城各署用的鱼符,你拿着这符,不论用什么法子,务必将宋女郎元日的行踪探明白,事无巨细,悉数上报。”
这就要贤尚将功折过的意思,他心下一松,忙不迭应是。
他揣好鱼符,却不立刻离去,探出头,张望不远处走动的人群,讨好的笑,说:“时辰尚早,黎统领宵旰忧劳,奴深感钦佩,现下是在操办什么要事?”
黎弦默了默,启唇要答,一层朦朦的亮光突地镀在她面上,众人抬头,眼看着火树银花在天幕绽开,随后是阵阵烟花爆响声。
她愕然侧目,扶着腰间的佩刀闯进人堆里,平日最是稳妥的人,刹步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部下扶住她,她抓着刀柄,恨恨道:“谁干的?出来!”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畏畏缩缩出列,举起手里黑秃秃的火榉子,“统领命我们按照图纸给焰火摆阵,天太暗,属下不大看得清,用火把照着瞧一瞧,不巧一个火星子飘下去,登时就点着了。”
黎弦抚额,大错已酿成,实无转圜的余地,瞥了眼飞檐下的刻漏,卯时至,宋女郎约摸要醒神了,惟愿她同陛下不曾被侵扰,否则就是万死难辞其咎。
宋迢迢的确醒了。
她心里有事,起的便早些,用青盐、柳枝漱过口,她披着发,坐在窗下明镜前,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积雪,还有透过积雪飞出的琉璃瓦。
雪停后不见风雨,云层淡彻,多半是晴日,额外燥冷。宋迢迢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簪拨弄香篆,忽觉后颈肌肤被人浅浅摩挲,她不必回头,就知是萧偃在为她通发。
她不发话,身后人轻易不会开口,这次倒不同往常,金篦才篦过一遍,萧偃在她发梢抹着玉兰头油,轻声问:“娘子今个儿起得早,可是睡得不安生?”
宋迢迢似笑非笑,搁开银簪,望着镜中如玉的郎子,直言:“明知故问。我虽嘴上说无碍,你到底诓骗了我,竟是一句话都无?”
萧偃抿抿唇,低眉敛目,一派乖驯,“我本姓萧,字子愆,因着祖上的血亲关系,得了恩荫,一介闲散的宗室子弟,空有富贵,不值当说的。”
宋迢迢挑眉,“富贵?何等富贵?倘是滔天的富贵,我等庶族如何接得住。”
“不过几许铜臭,几间宅院,碍不着旁的。我身无长物,蒙月娘青眼,愿与我相识相知,实乃平生之大幸。”说着,他放下金篦,矮身伏在她膝上,抬起一双潋滟的狐狸眼,凝眉与她对视。
大约是昨夜歇的晚,他眼下有淡淡乌青,眼白晶莹生光,当中的血丝都宛若花枝的脉络。
他深知这张脸就是他最大的底牌,是以竭力表现得诚笃无害,甚至无意识模仿双生兄长的神采。
宋迢迢果然有所松动,抬指抚上他的墨发,神色恍惚一阵,唇瓣张合间,低低说了句甚么,恰时焰火炸响,自然将其堙灭。
二人齐齐转头,千朵万蕊,碎星乱舞,尽数映入眼底。
烟花随玉撵,添作锦江春。*
一室无言,唯有“乒乓”的爆裂声不绝于耳,待得残花落,冷烟息,萧偃问她:“你适才所言为何?”
宋迢迢水银般的眼瞳一眄,扬起唇角,深深漾出两颊的梨涡,“你应我三件事,我就既往不咎。”
萧偃说好,她遂道:“一则,我有一堂姊名宋盈,与我颇为亲昵,她头婚丧夫,二嫁做了晋王侧妃,晋王殉难,独留孤儿寡母。传闻圣人在骊山遇刺,有晋王妾室的手笔,妾室与我堂姊幽居在离宫,同样是晋王的遗孀,关联千丝万缕,我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既为宗室,想来不缺人脉,可否设法保全我的堂姊,留那名妾室性命?”
“二则。”她顿了顿,指着庭中一排排玉兰树,道:“往年这时节,风和日朗,玉兰堪堪报春,尔今不过生出几点嫩芽,这一年冬日着实漫长。”
“偏偏我最爱玉兰,爱它的香气,爱它开的花儿。我的岁辰将至,岁辰当日,我要看见满城玉兰枝蔓,辛夷花开。”
“三则……”她说到这,蓦地断开,萧偃含笑看着她,问:“三则?”
但见女郎不语,默默捻转耳边的累珠挑子,笑靥清浅,梨涡半露不露。
“还没想好,先欠着罢!”
*
仲春十五日,宋迢迢已经在燕京安仁坊的府邸住定。
她年不及双十,一生中半数以上的年华,都是与杜氏相依着前行,如今得以回到杜氏身畔,自在安居,自是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午间用过膳,日头略高,屋里烧着地龙,熏得她又酣又热,宋迢迢换下嵌绒的红罗地半臂,披上细葛制的大袖衫,去东院寻杜菱歌。
年节方过,杜家二房上京与大房团聚,杜菱歌一贯是爱玩爱闹的性子,这番来到燕京城,被这软红十丈的繁华地迷了眼,兼之宋迢迢的生辰就在二月不远,遂长住下来,一并贺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