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腔的疾跳声如擂鼓,穿透皮膜,震得他一时僵在原地。
“燕娘。”宋迢迢压低声唤她,柔絮的腔调顺着回旋飞雪钻入他的髓海。
“你又骗我。”
他晃过神来,微微张着唇,仰头去望她,蓄在眼眶的泪水因他的动作漫出,沿着深窄的脸颊汇到颌尖,欲坠不坠。
风雪几欲迷人眼,宋迢迢掩着眼睫,打量他极白的肤、极艳的眼,他面上泪光点点,血色尽失,偏偏眼睑和唇是颓红色,衬得他比缭乱的白雪更夺目。
他踌躇着抬起手,似乎要环住她的腰,在她腰腹间埋头饮泣。
多么熟悉的场面?
狡诈卑劣的狼犬,每每用眼泪、示弱、痛处——骗取她一点点怜意,就迫不及待将她吞吃干净。
百试不殆。
宋迢迢展开丹蔻半褪的指尖,挑起他的下颌,她长日无事可做,指甲蓄起来,薄而锐的尖端贴着他跳动的脉管。
指下的脉管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她折腰与他对视,指尖重重按下去,松开时留下一道极深的红痕。
她乜一眼红痕,噗嗤笑出声,半掩着面,眼尾溢出零星泪花。
“早知道你是郎子,却不知你是有官身的富家子弟,这样潜伏在我身边,为的是什么?”
她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发丝,懒洋洋的语气:“莫不是我身上沾了大案?抑或是……对我苦思不得?”
萧偃注视着缠在她细白指间的乌发,喉头上下滚动,颊边的泪水半干,他抚了抚眉心的浅痂,背过脸,轻轻去贴她的手背。
极温驯的姿态。
宋迢迢感到掌下的肌肤蠕动,良久听不见他一句回答。
她并不在乎,敛住眸中暗色,向他倾身。
乱空的雪片在这一刻冻住,她的眼睫掠过他的耳廓,酥酥麻麻的,融着冰雪的凉意。
“罢了,这有什么干系呢?”
她噙着笑,再扑一下眼睫,吐字时的雾气呵在他脖颈,“是贼是官,是人是鬼,我都认。”
话落,她直起腰身,赤足去踢他的小腿骨,“外间太冷,送我回暖阁。你前日同我说,要陪我一齐点爆竹,赏焰火。”
周遭的军卫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或有那胆大的,离得近些,偷偷觑一眼这边的动静,目睹这悖上逆乱的一幕,惊得险些厥过去。
偏不见圣人有半点脾气,原先他是半跪着,直似侍奉主人的奴隶,兢兢业业,教女郎踹一脚,反而整个人松泛下来,顺势替女郎裹上双足、围好兜帽,令她伏在自个儿的背上。
又见女郎扬手拍拂他的肩背,一下一下,浑然一派驾马的阵势,“驭”着圣人向行宫的方向去。
军卫们一时晃不过神,在后头面面相觑,舌桥久久不下。
郎子的背宽阔,格外暖和,宋迢迢攀伏着,足尖慢悠悠地晃,披风和兜帽包裹着她,为她隔绝风霜,围着她面庞的是一圈细密兔绒,被风一吹,簌簌拂拭她的肌肤,令她温软的陷进去。
她慵僻,萧偃乖张,皆不是话多的性子,坊内的呼喝声渐次消弭,一路缄默,她听着飞雪刮擦之音,阖上眼眸,脑中万千思绪盘桓。
临到行宫,宋迢迢已然睡熟,宫门前立着贤尚一干人等,个个缩头缩脑,怯如鹑鸟,跪伏等候多时。
萧偃视若无睹,径直入殿,替宋迢迢褪去外裳,换好寝衣,将人安放在千工床内,后舀一盆滴了花露的温水,浸湿汗巾,仔细擦她的身,末了,将被角掖平整,点一炉安神的苏合香。
青烟袅袅攀上来,他观少女睡得安谧,方才拢上幔帐,朝外走去。
外间的风雪变得十分轻淡,他的目光游弋回来,扫过跪地之人冻得皲裂的手指,接过惊寒奉上的长鞭,面色无波,破空一纵。
霎时在为首的贤尚背部刮出血痕。
鞭身带倒刺,裹了盐水,内里构造奇巧,加之萧偃用的是巧劲,不消发出声响,就能生生剜下人半块肉。
仅一鞭,痛意凿骨。
贤尚以手支地,死死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呼痛声。
萧偃丢开鞭子,抽出绢帕来揩手,他的手指颀长洁白,悬着圆润的水露,玄色的绸缎在指间穿梭,似在擦拭一件玉器。
“归副统这次算不得初犯。朕不欲扰夫人清梦,你自去内狱领罚,教你阿姊来顶一阵子。”
他笑一笑,语气无甚起伏,继续道:“内给事办差不利,念在初犯,受过这鞭再跪两个时辰就罢了。休在这处跪,恐惊着夫人晨起。”
贤尚岂敢说一个不字,领着余下的人去殿后罚跪,冬日的天亮堂起来要更晚,将近卯时,天边隐隐透出一点宝蓝的光,贤尚捱着严寒痛楚,心里数着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