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入府,众人发觉驾临之人与大内关联紧密,身边竟有医令、奉御这样超群轶类的里手陪侍,更是忧喜交集。
忧的是怕自身力有不逮;喜的是他们身为业内翘楚,大都心有野望,倘若此举事成,离登高不过一步之遥。
众人鱼贯入内,才知是为一小娘子诊病,小娘子年方二九,容色惊人,然而下颌尖尖,唇瓣、胞睑发白,昏默不语,脉象细且无力。
详问症候,心中已咂摸出七七八八,无非是多思多虑,兼之心胆气怯生出的怫郁之症。
用些归脾汤、酸枣仁汤,效用都是顶好的,遂要开方。
侍奉的内官突提起一项兼证,道小娘子吃过膳食,原先无事,午间无故呕吐数次,忧心日后再发作,问及呕吐的诱因,俱是摸不着头脑。
一时无法,还要摸脉,小娘子的手轻轻一挪,衣袖滑动露出内臂,压霜塞雪的肌理,其间红痕密布,直似揉在雪地里的殷红梅瓣。
众人莫不骇异,心知当中内情隐秘,不好声张。
适时一披着鹤氅的郎君阔步行来,秋光镀在他周身,端的是龙章凤姿脱俗尘,风流栈尽应见画。*
内官齐齐向他见礼,女郎却不动,垂着眉目怯怯缩缩,全然不愿让人近身的情态。在场诸人行医多年,各类病证参错重出不知见过凡几,立时觉出古怪。
观这郎君的气度排场,必是贵不可言,于是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好歹来。
萧偃落座在宋迢迢身畔,身子微倾,挡住外人大半视线,随意点一个医者上前问话。
那医者穿着布罩衫,身形敦实,唇边两撇胡须一颤一颤,颤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萧偃听完孙得全禀话,本就心绪不宁,当下就要发作起来。
身边女郎兀地抬手,柔柔覆上他的手背,他不禁顿住,一颗心慢慢落回实处,情绪平稳几分。
女郎的手掌软滑细腻,偏偏凉的沁骨,玉石一般。
他眉峰蹙起来,让堂中老成持重的医者来分说,说得大概,仍有几处含糊不清。
依萧偃的脾性,如何能够忍受旁人这般搪塞,然他养气功夫极好,不多说什么,命孙得全去籍库取几人的户籍册子,这就是要拿人亲眷开刀的意思。
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他惯用的伎俩。
场中有顿悟过来的,惊得哀叫连连,忙不迭扑到萧偃足下抢白。
最先头的医者尚未开口,屋外传来急促重叠的摇铃声,是乡野游方医常用的串铃。
宋迢迢眸子微微颤动,听到外间的孙得全恭谨唤了一声“贺医官”,她抿唇,不自觉捏紧指尖。
未见其人,先闻见清苦的草木气息。
现身的女郎头戴方帽、背着榉木药箱,手中的串铜铃丁零当啷,她逡巡一阵,视线定定落在宋迢迢身上,唤:“宋小娘子。”
这话一出,知晓前情的人无不恍神,宋迢迢忡怔良久,望着向她走来的女郎——妙目菱唇,不是禾连又是哪位?
她翦羽扑闪一下,张了张唇,终究未曾多话。
禾连观宋迢迢清减许多,全不似当初的明媚生动,心下太息,径自去看她的舌脉,掠过萧偃时仅是草草行了一礼。
参诊罢,她折下脖颈,叉手作肃容状,吐出的字句毫不留情。
“陛下倘若想要折宋娘子寿元,尽管凭着自己的心意去砌磨娘子,保管娘子过不得十数年,就瘗玉埋香。”
四座闻言,登时直筒筒僵在原地。
萧偃攥着宋迢迢的手先时收的极紧。在禾连锐利的诋斥声中,他枷镣般的掌指渐次松开。
松开许久,依旧怯于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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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重阳日,晓色将尽,屋檐边的木芙蓉半拢住花蕊,唯余嫣粉悬在枝头,似团团云烟。
这云烟轻而薄,顺风曳入屋内,与女郎手边熏燃的青烟纠缠在一处,酝酿出糅杂的香息。
女郎素手拂动,香息随着动作荡到她鼻尖,她深吸一口,末了浅浅喟叹。
对座的禾连将银针纳入匣中,见状摇首,“宋娘子,这安神香虽可宁神,不宜贪饕,其中麝香、冰皮用量颇大,恐于女子孕嗣有碍。”
宋迢迢顿了顿,身子退远几寸,偏头朝她笑一笑,并不把香移走。
对着这样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禾连生不出什么脾气,她仔细归整自己的针匣,暗暗琢磨宋迢迢的病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