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她在晋州郊野采药,顺道拜访戚翁,遇上孙得全携着名帖来请戚翁,索性换她跟了来。
起初在堂外伏蛰,本是为了参详各家之言,不想局势闹得难堪,她不得不贸贸然掺和进去。
她悬壶于市近十载,析微察异是本能,比旁的医者更快觉出宋、萧之间的端倪。
观望数日后,她越发笃定——宋娘子的郁证泰半是由圣人引起的。
为人医者,首要一则是顾惜病患。
她性子冷倔,依仗着自个儿的出身,从不忌讳在权贵面前直言,岂会待萧偃例外,直接同他一一剖白。
既已陈明个中利害,萧偃必当放在心上,接连几日不曾近宋迢迢的身,第恐让她受惊。
禾连拧着眉,思及适才撞见萧偃时他的焦躁之态,还有尚贤托给她的一屉蓬饵,喃喃:“莫非忍耐到今日就算极限?”
大抵是被她的动静侵扰,宋迢迢转过头静静张望她,她合拢针匣,笑说:“九九重阳日,娘子要吃糕否?”
宋迢迢颔首应下,她沉吟少顷,到底把那屉蓬饵递给她,“娘子尝一个罢。”
东风乍起,木芙蓉被摇落几片,恰恰坠在淡绿的蓬饵之上,更显出糕点的巧致,女郎拈开花瓣,将蓬饵轻轻衔入口中。
只咬过一口,她蹙额,将屉笼推回,手中的蓬饵顺势弃在盂中,似乎十分不满。
禾连轻咦一声,这蓬饵色香俱全,滋味居然如此不堪麽?那内使为何要郑重其事送来?
她怀着探究的心态咬住软糕,霎时惊住,口感绵糯余韵清馨,比之珍馐署的膳羞不遑多让。
禾连自幼醉心岐黄之术,求名问利一概不屑,唯独口腹之欲有些重。
她默默将余下的蓬饵卷入腹中,提着空荡荡的屉笼出门时,与在外等候多时的尚贤四目相对。
她下意识低下眼睫,避开来人。
不必刻意去看,这位内给事热切的目光几乎要燎穿她的方帽,把她的发顶烧着。
她因心虚脖颈泛红,伸手,递过屉笼,似是而非的点点头,转身走远。
贤尚乜一眼她慌慌张张的背影,不甚摸得着头脑,抽开竹屉,里头空空如也,他大喜过望,捧着屉笼轻手轻脚去寻他干爹。
孙得全原先倚在廊下长吁短叹,得了消息抖擞起精神,面团似的脸上生出喜气,叹道:“可算有件顺遂事!待我去向圣人报喜,好教咱们御前的人松泛松泛。”
贤尚点点头,心道很是,圣人因着无法与宋女郎相见,成日面色沉如深潭,浑身直有密云笼罩般,迫得人气都喘不匀,近来御前的人行事当真艰难!
他兀自思量着,就见孙得全蔫答答折回来,他一惊,“仍不能教圣人展颜?”
孙得全不答,摊开手掌,只道:“圣人接过屉笼,一句话都无。”
贤尚遥望东升的明月,若有所思。
“团聚佳节,圣人与我等自是无话可说……”
*
残阳与月色交织,似流动的斑驳河水,漫入珠窗网户之中。
萧偃坐在临窗处,恍惚感到光晕附着在他骨肉间隙,试图浸没他。
他搁臂的如意几上,屉笼分揭,当中垫蓬饵的大青叶被取出,细细理好,晾在窗阑,和无数木芙蓉花并排挨着,亟待来日被制成贴花。
他默默望着窗阑,唇边漫出一丝笑意,转瞬堙灭,哀怨与彷徨争相爬上他的眉心。
他低眉,去看他的腕骨。
玄色广袖半遮半掩,衬得他裸露的手腕如同玉石,白到透出淡青脉络的肌肤,一支白玉发簪压在脉络之上。
簪尖凝着血,尚且温热,鲜血流到他鼓动的桡脉边缘,那处红痕深刻,血色淋漓,一笔一划力道隽永,分明刻着个纤巧的“月”字。
郎君指尖抚过小字,眉目垂敛,脉脉如含春水。
他将手腕贴在颊边,低声唤着女郎小字,唤得片刻,仿佛难以遏制心中的瘾癖,再度低头,墨发披散在他肩头,他的面皮在月色下极白,颊边血渍点点宛若红樱,唇瓣艳得摄人,嗫嚅之间,手臂颤动,俨然是在一面刻字,一面呢喃自语。
他刻了一遍又一遍,于常人完全是酷刑的举止,于他竟似良药,甚至助他安定下来。
红痕越发深刻,每一处笔画都趋于完满,适时弦月挂上梢头,萧偃对着月光抬首,支起鎏银镜,擦去颊边血渍,绽出一个清浅笑靥,扶阑起身,向外步去。
他分拂一路的枯枝黄叶,来到被木芙蓉包绕着的精巧厢房前,悄无声息推开门扉。
好似窃贼深入到最为隐秘的宝地,萧偃屏息,循着月光来到酸枝木寝床前,层层叠叠的锦褥中,少女睡颜宁静,鸦羽般的眼睫覆着,面庞洁白柔软,唇珠透着浅浅的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