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前,他托人带话宋迢迢,告知她——碧沼误服桂枝汤小产,多有游医失察的缘故,他和碧沼,俱都盼她自在安乐,永远是扬州宋家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薛锦词却不同,他贯来世故,这次被萧偃派去协助北门以求起复,从头到尾不曾有一刻退却,全力护着长清与萧辞,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无有遗言,单留下个物件。
小巧细致的旧书袋,里面装了两条经幡,一条给他改嫁良人的阿姊祈福;一条给他投向往生的阿苕表妹;
尤为不凡的是归浦,她既无遗志亦无遗物,为了拖住偷运军火的蕃军,银枪恢恢,厮杀不休,血尽气绝而亡,圆日渐入大漠之际,她倒在血泊中,望着朱砂色的日光,喃喃了句:“阿姊、我。”她顿住,半道改口:“我想吃赤饮子……”
或许,她真正想说的是——“阿姊,我做到了,这一次,由我担在前头。”
宋迢迢想着,牵了牵唇,烧尽手中麻钱纸,盛了一盏赤饮子放在归浦衣冠冢前,起身擦拭了几人的灵牌,念了些如今的琐事,尔后由着银鞍替她盖上披风,走出埳室。
二人身后的室内,烛火煌煌,灵牌济济,此前牺牲的诸人皆有位列,却无一是刻着萧偃名讳的。
宋迢迢逃出生天后,并未在断肠山乃至迦陵关上下,寻得萧偃的踪迹。
这一日,是如意元年元月末,距离迦陵关大战已有二百余日,萧偃失讯之期亦然。
出得埳室,宋迢迢还要参加沈府的婚宴,新妇不是旁人,正是曾在扬州授书的沈群春,她与沈间辛虽非生身兄妹,自小担着兄妹的名义,这么多年历经磨淬,总算认清各自的心意,走到了一处。
青庐里,黎弦怀着身孕不便到场,她的夫郎燕惊寒只身前来,余下的——譬如宋迢迢二兄二嫂,作为傧相在场;杜菱歌闲不住,自是拉了杜阙观礼;宋盈领着孩儿们笑吟吟望着;杜氏则是这场婚宴的全福人;就连凉州的贺家都送了礼来。
宋迢迢的视线一一掠过众人,思绪回到迦陵关大战之日。
此战得以险胜,教萧宁绎伏法、蕃军龟缩回巢。
除了关内诸将士的功劳,还须感念飞至的援军——宋盈与杜氏冒死出关,召来近处游兵;沈间辛稳住范阳危局,使得贺家归往凉州,与黎弦驰援迦陵;甚连淮南道的杜阆都来襄助。
当然,若无萧偃在断肠山拖住阵脚,难以顺利至此。
宋迢迢思及种种,不免恍惚,突有结发词的乐声入耳。
“月里婆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庐内,花烛成双,瓜蔓生香,销金覆着红纱,喜气云腾一如当年,宋迢迢看了会儿,无声步出青庐。
出得青庐,她就见庐外站着个留头的小子,探头探脑,银鞍唤来问话,小子才敢开口:“禀、禀帝师,刘相公邀您去半山亭吃茶。”
银鞍伤了左眼,作皱眉的姿态尤其唬人,“禀话就禀话,畏畏缩缩作甚?”
小童怯馁,宋迢迢制住他,笑笑:“你似他的年纪,是话都不爱说的。”说着,缓缓行向半山亭外。
亭内,刘济对坐在一位年迈的老翁面前,见了宋迢迢,他放下茶盏叉手执礼,老翁佁然不动,宋迢迢走近些,惊觉老翁是年前致仕的左相郦成道。
当初妙年要以女子之身继位,多少大臣群起反对,若非这位左相力排众议,推出前朝女帝的先例,力陈一篇《大策论》盛传两京,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
宋迢迢肃了容色,敛衽拜礼,“郦公安。”
郦成道连连摆手,“帝师不必多礼,老夫不过一介白身!快快请起。”
宋迢迢弯唇:“郦公《大策论》之恩,某岂敢忘之?”
郦成道摇首,“《大策论》分明有你一半的心血,何须自谦!”
他说到这,长眸半眯,忽而一笑:“说来,太上皇立宋家女为后时,同样教老夫拟了篇辞文,欲广发天下,是为……《鹣鲽盟》,是、是,就是此名!”
“太上皇待宋、待先后,实是情深呐。”他眸子一转,睇向宋迢迢,半真半假地打趣:“或是老夫上了年岁,老目昏花,竟觉帝师与先后有三分像,大抵是同宗的缘故?”
刘济搭腔:“不单姓氏相同,容貌相似,就连故居都一模一样,俱在扬州!”
宋迢迢脸色微变,郦成道支着阑干起身,推说:“些许胡话,帝师切莫上心,宫宴上遥遥一瞥,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老夫年高不济事,暂去歇息了。”
宋迢迢送别郦老,转向装模作样的刘济,猝不及防问出句:“你事事悉知,引而不发,这当中,一心奉主的缘故占几成?东宫旧谊的缘故占几成?”
刘济击拂茶沫的手停住,宋迢迢再不看他,快步离去,当日命银鞍整备船只,直奔扬州。
仲春十四,柳影花阴,当朝帝师在秦淮河江面抓包了跳脚的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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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三年秋,扬州城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