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桐原本好奇他一个人大清早出现在荒郊野外,但看出对方的拘谨,似乎也不愿多说,于是不再追问,只不动声色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衣服还是上次那套薄棉短袄,沾了不少泥土。
他未曾有机会真正接触过这样的市井穷苦百姓,但从来觉得众生平等,辛亥之后,皇权瓦解,更是没什么天生的高低贵贱。
这少年穿着打扮虽然寒酸,但一张脸却是出其不意的标致,尤其一双眼睛,黑色瞳仁有着稚儿的纯净,加之睫毛浓长,更显得纯良。
都说相由心生,这必然是个本分善良的孩子,何况他也确实帮了自己两次大忙。
沈玉桐不免对人生出一股怜惜般的好感,他又注意到,少年脸色苍白,眼下泛青,像是困倦交加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似,问:“对了,你吃过早饭了吗?”
孟连生迟疑片刻,摇头。
不等沈玉桐吩咐,汽车夫已经拿起水壶和一袋点心,朝后排递过来:“小兄弟,进城还早呢,先喝点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孟连生又犹疑了下,才伸手接过来。
一直到这时,他才感受到饥渴交加,水壶里的水还是热的,两口下肚,整个人舒服许多,点心是桂花糕,桂花蜜的香甜和糯米的松软,一碰到舌尖,便让他彻底感受到了饥饿,一开始还慢条斯理,但两口下肚,立刻变得狼吞虎咽。
一连吃完两块,方才意识到旁边的人正看着自己。转头对上沈玉桐含笑的一双桃花眼,顿时耳根子一热,原本因为劳累而苍白的脸,染上了一丝赧色。
沈玉桐笑:“你慢慢吃,不用急。”
孟连生点点头,放慢了速度。
虽然来自皖南乡下,这些日子又与贩夫走卒混迹在一起,但他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还学了私塾先生那套过时的书生做派,跟那些人是不是一样的。
几块糕点下肚,又灌了几口温水,冰冷空荡的肚子,终于被填满。
一夜未眠,吃饱喝足,孟连生的瞌睡自然也就上来了。
他觉得在别人汽车里睡觉似乎不大礼貌,上下眼皮子分明已经忍不住开始打架,但还是强撑着,只是在汽车微微的颠簸中,那困意越来越强烈,不知不觉两只眼睛就阖上,然后脑袋一偏,磕在车窗,轻微的疼痛,又将他唤醒,他立马反应过来,猛得坐直身体。
沈玉桐见状,道:“你要是困了,睡一会儿,进城后我再叫你。”
孟连生摇摇头,与此同时,静下来的身体,感受到清晨的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玉桐这才意识到他身上这件薄棉袄子,应该是不怎么保暖,想了想,将肩上的卡其色开司米围巾拿下来递给他:“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戴着这个睡一会儿,别真着凉了。”
孟连生忙不迭摆手:“不用了。”
沈玉桐干脆直接将围巾塞进手中:“小兄弟你就别客气了,戴上好好睡一会儿,回头叫你。”说着,又弯起嘴角,玩笑般道,“放心,我们不会把你卖了的。”
他这般轻松温和的语气,让孟连生放松下来,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围巾,犹残留着泥土的粗糙手指,试探般轻轻摩挲了下,柔软而温暖,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身体确实越来越觉得冷,想到表叔因为一场风寒而匆匆丧命,他终于还是将围巾戴上。
有了温暖的加持,他到底是没再抵过困意,坚持了片刻后,便不知不觉靠在椅背沉沉睡了过去。
因为实在是太困了,孟连生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哪怕汽车经过一段破路,狠狠颠簸了一会儿,他人几近动摇西翻,脑袋还磕在窗户,也只是迷迷糊糊呓语几句,在梦中自动调整好姿势,又进入黑甜乡。
沈玉桐看在眼中,不由自主轻笑了笑。
车子在一个半钟头后进入城内。
汽车夫从后视镜望了眼后排座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少年,低声道:“二公子,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住在哪里,前边就要进入夷场了,要不要叫醒他?免得开过了他家。”
沈玉桐原本也打了个盹,这会儿刚醒来,转头看了眼正靠在窗户的孟连生,见他睡得正熟,想必是困得厉害,又抬手看了眼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想了想,道:“不用了,现在还早,我今日也没什么安排,让他多睡会儿,你在前边将车停下,我们等他醒来。”
汽车夫如从善如流将车开到路边熄火,心中暗道,他们二公子就是宅心仁厚。
停车的这个小动静,依旧没有让孟连生醒过来。
及至过了九点钟,路上车马渐渐多起来,孟连生到底还是没睡多久便睁开了眼睛。
因为这一觉睡得太沉,连梦都没做一个,以至于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他迷迷糊糊转头,双眼朦胧地看向身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