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乔阳发动了车子,外面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地敲着玻璃。
这一路上,车里三个人谁都没有开口,他们各怀着心思。
吴乔阳心口憋着一股闷气,他能想理解弟弟和母亲的顾虑,但同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如此热衷于逃避以及隐瞒。难道说过往这些年里,爸爸、妈妈、弟弟,留给他的都只是完美的假象吗?在他记忆里,父母的感情说不上是如胶似漆,至少也是举案齐眉,彼此尊重的,不会撕破脸像今天这样难看。他的弟弟,也不该是电话里那般狠辣刻薄的样子,他应该文质彬彬、冷静有理,他明明是家里长辈严重最贴心的孩子,是周围邻居口口称赞的人才,是老师眼里聪明上进的典范,是父亲生意场那些老主顾、老朋友口中的后起之秀。
可真相呢?真实的他们呢?田甜的事情像一桶卸妆水,泼在了家里人的身上,让他们原形毕露,显出一张张让吴乔阳感到陌生而惊诧的脸。看似恩爱的原来早已经是同床异梦,看似天之骄子的人却是一肚子的精明算计。他们人前演、人后骗,把日子过得像是搭戏台唱戏,为了别人的叫好,为了三两张票子,就可以不要良心,可以不管真相。
但如此,他们真能活得坦荡自在吗?吴乔阳扪心自问,他反正是做不到。
吴建荣盯着玻璃窗上滑下的雨滴,黑暗里,他看不太清周围的一切。他瞪大眼睛,却发现眼前依然是模糊糊的一片。他觉得自己此刻真的老了,上了岁数,心力有些跟不上,疲惫缠在他的手脚,缠在他的脊梁骨,弯了就抬不起来。
困意涌上来,吴建荣的意识越发模糊。他恍惚中看见了一双眼睛,黑色而明亮,接着,那双眼睛的主人逐渐变得清晰,她有一张可爱的圆润的小白脸,正在冲着自己笑。
“吴大哥,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甜腻轻软的声音缠在耳边,吴建荣却只觉得背后发冷。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干涩地吞了口口水,再次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开始叨念起“南无阿弥陀佛”。
江伊也是闭着眼睛,靠着厚软的皮垫子,看起来像是在小憩,但实际上她此刻全无睡意。与吴乔阳的愤慨不同,与吴建荣的疲惫惊恐也不同,她想回着刚才的种种情景,回想着吴乔阳与他父母、弟弟的对话,心中生出许多悲哀。她为田甜的精心策划而不值,她以自由为代价,可讨回的东西却微乎其微。过不了几天,吴家雇佣的公关团队就会颠倒黑白,把阿玉描绘成另一个样子。就算到时候有人站出来替她诉说真相,这些声音也会被铺天盖地的水军淹没,也许根本没有机会让他人听到。
与此同时,江伊也在同情着吴乔阳。她记得吴乔阳说过,他的弟弟在家是如小太阳般的存在,而自己则是横生在水泥里的一株草,跟周遭的一切总是格格不入。
江伊未曾见过吴乔阳弟弟本人,但只凭着电话筒里传来的声音,那尖酸狠绝的说辞,实在很难让人想到这样的人会是小太阳,会被大家所追捧和热爱。反而是被当成草的那一个,却有着颗滚烫的心,只有他在乎真相,只有他把阿玉和田甜当平等的对象来看待,而不是一个累赘,一个要被处理掉的、棘手的麻烦。
这是怎样可笑而讽刺的事情呢?一个精致自私、利益在上,却被众人高高捧起。另外一个真诚坦荡、率性而为,却被当成异类,像从水泥夹缝里挤出来的绿草,成了稀罕物,甚至于成了让人恼火和不齿的对象。
江伊只感到难受,从心肺开始,向着全身蔓延。如果不是吴建荣在这里,如果不是吴乔阳正在开车,她甚至有一种冲动,她想把对方拉近自己怀中,用力地揉一揉他湿漉漉的头发,大声告诉他:“你没有错!说出真相没有错!让事情回到原本的样子更没有错!”
到底是谁错了,谁心里比别人都清楚,只是他们不愿认,如此罢了。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后,他们回到了景洪市里,吴乔阳到前台给他父亲在金地大酒店六楼开了间房。
“我好好睡一觉,醒来了给你打电话。”吴建荣在电梯里说。
“嗯。”吴乔阳不愿与父亲交谈,只敷衍地应了声。电梯到了六楼,吴建荣前脚出去,吴乔阳后脚就迅速按下了关电梯的按钮。
电梯门关上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侧过脸看向江伊,说:“我这一家子,让你瞧笑话了。”
“他们是他们的,你是你。”江伊看向吴乔阳,伸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
电梯停在七楼,电梯门打开,吴乔阳却没立刻出去,他看着江伊说:“我在路上想好了,不管我爸愿不愿意做亲子鉴定,反正我会跟田甜做一个。如果确定了我们有血缘关系,不管他们认不认,反正我认田甜是我妹妹。”
“吴乔阳啊……”江伊说话间,电梯门再次关上,开始向八楼走。
“怎么了?”吴乔阳问。
“这一路能认识你,是我这些年遇到过最好的事情。”江伊无比认真地说,“我前男友出轨的时候,我曾经冒出来一种很消极的想法,觉得男人都差不多,满嘴谎言,不可信任。而你像菩萨派下来打我脸的,就为了告诉我一声,这世上男人多了,什么样的都有,不能碰见一个不好的就否定所有人。这些男人中,总有些人是赤诚坦荡的,远看并无独特,唯有近瞧了才知道。”
江伊这番话说得吴乔阳耳根烫起来,他想接着说,电梯门却开了。江伊没有停留,朝他摆摆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