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向城南方向,那里是他的家。家里有老妻,有儿孙……可是,此刻他却不敢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他们的退路。在这滔天大祸面前,他那些平日里自以为是的精明算计,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一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恐慌,和深重的罪孽感,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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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天色愈发昏暗。城外的战鼓声、号角声、喊杀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变得更加密集、更加狂暴。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兖州城墙。
陈望舒和芸娘坐在昏暗的堂屋里,相对无言。桌上的粗陶碗里,盛着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早己凉透。谁也没有胃口。
每一次城头传来的巨大轰鸣声(那是火炮,或者城墙某处坍塌的声音?),都让芸娘浑身剧烈地一抖,下意识地抓住陈望舒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陈望舒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冰凉而剧烈。
他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一声声恐怖的巨响,而疯狂地跳动着,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突然,一阵极其尖锐、凄厉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仿佛死神的狞笑,划破长空!
“趴下!”
陈望舒只来得及嘶喊出这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将芸娘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她。
几乎就在同时!
“轰——!!!”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就在离他们院落极近的地方炸开!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摇晃,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扑了他们满头满脸。桌上的碗碟被震得跳起来,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扇用草帘子堵着的窗户,轰然洞开,冰冷的寒风裹挟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
巨大的声浪震得陈望舒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被他压在身下的芸娘,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极度恐惧的呜咽。
过了好几息,那地动山摇的感觉才渐渐平息。
陈望舒艰难地抬起头,甩落头上的灰尘,看向窗外。只见南边的天空,被一片不祥的红光映亮了一大块,浓烟滚滚升起。那个方向……是南城门!
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南城……被轰破了?
芸娘也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泪痕,她看着窗外那片骇人的红光,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了疯狂奔跑的脚步声,还有声嘶力竭的、非人般的嚎叫:
“破城了!南城破了!东虏杀进来啦——!”
“跑啊!快跑啊!”
“娘——!娘你在哪儿啊!”
哭喊声、尖叫声、马蹄声(是真的马蹄声,还是幻觉?)、兵器碰撞声……各种声音骤然间从西面八方涌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这座死寂的城池淹没。
混乱,彻底的混乱,降临了。
陈望舒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一把将在地的芸娘拉起。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风中颤抖的叶子。
“芸娘!芸娘!”他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试图唤回她的神智,“听着!我们得躲起来!快!”
他拉着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卧室。卧室里有一个存放杂物和过冬蔬菜的地窖,入口隐蔽,上面盖着木板和草席。这是他们最后,也是唯一的藏身之处。
他奋力掀开木板,露出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土腥气和烂菜叶的味道扑面而来。
“下去!快下去!”他将芸娘往洞口推。
芸娘却突然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仰着脸,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望舒!一起!我们一起!”
“我先把你送下去!我马上就来!”陈望舒急声道,试图掰开她的手。外面的哭喊声、奔跑声越来越近,仿佛己经到了巷口!他甚至能听到一种陌生的、粗野的呼喝声,还有……刀砍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
“不!不!一起!”芸娘哭喊着,死死不肯松手,眼神里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
陈望舒心如刀绞,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猛地用力,几乎是半抱半推地将芸娘塞进了地窖。芸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跌落在窖底。
“躲好!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不要出声!”陈望舒趴在洞口,对着下面黑暗急切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