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让世人铭记的,并非这些制度与仪式,而是那一句从山谷传向九州的问答。
某年春分,江南小镇举行首次本地诵名。百姓聚于河畔,手持纸灯,依次念出疫中逝去亲人的名字。轮到一位老妇时,她颤抖着捧出一张泛黄布片,上用针线绣着儿子的名字与生辰。
“周小满,十一岁……”她刚开口,泪水已涌出,“死前手里还攥着半块霉饼,说要留给妹妹……”
话音未落,河面忽起涟漪,数十只萤火虫自芦苇丛中飞出,在空中盘旋片刻,竟拼成两个字:**记得**。
老妇瘫坐于地,嚎啕大哭。
此时,人群中不知谁低声问了一句:“小满,你在听吗?”
众人屏息。
片刻后,晚风拂过河面,吹动岸边一株野生棠树,花瓣簌簌而落,如雨纷飞。
一个稚嫩的声音,仿佛从风里传来:
“我在听。”
全场泣不成声。
自此之后,每逢春分,无论城乡,无论贵贱,人们都会聚集在棠树下、潭边、碑前,或是仅仅在一户人家的庭院中,点燃一盏灯,念出那些不愿遗忘的名字。
而每一次呼唤之后,总有人轻声追问:
“你在听吗?”
有时是风吹叶响,有时是鸟鸣穿林,有时是孩子无心哼唱,有时是远处传来的一声埙音??
万物皆可为答。
又五年,陆承安年迈,请辞知棠使之职。接任者并非权贵子弟,而是一位来自西南边陲的少女,名叫阿禾??与当年念棠梦中少年同名。她本是疫区孤儿,因被列入《新录补遗》,得以受教于书院,终成通晓十地方言、擅察民间隐痛的使者。
交接当日,她独自登临棠树高台,取出一枚旧陶埙??正是念棠生前所用之物。她不会吹奏,只是轻轻放在唇边,闭目低语:
“先生,我来了。”
刹那间,棠树轰然震动,九朵四色花同时从枝头坠落,在空中划出弧线,围绕她缓缓旋转,最终拼成一行虚影文字:
**心诚者,自能听见。**
从此,阿禾走遍天下,足迹远超念棠当年。她在火山口录下埋于熔岩中的矿工之名,在洪水中打捞溺亡学子的日记,在战火废墟中寻得教师临终写给学生的最后一封信……每一个名字,都被她亲手写入新录。
十年过去,第十五册《沉魂录》问世,封面不再是冷硬竹简,而是用千万张百姓手书的姓名残页粘合而成,谓之“万人书”。
而在北方,王大山之子早已年过半百,却始终坚持每年春分赴书院一趟。他不再跪拜,只是默默清扫东阁台阶,然后坐在棠树下,煮一锅酸菜炖粉条,摆上两副碗筷。
“爹,今年我也五十了。”他常说,“您爱吃的味道,我一直没忘。”
某年冬,大雪封山,他未能成行。夜间做梦,见父亲站在灶台前笑骂:“傻小子,路都堵了还不知道烧热水泡脚!”醒来泪流满面。次日清晨,门前积雪竟自行融化出一条小径,直通院外官道。
他知道,那是风替他开了路。
时光流转,海棠年年花开,从未断绝。有人说,这树已非草木,而是由千万亡魂的记忆凝结而成;也有人说,它根本就是念棠先生的化身,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听着世间所有的呼唤。
某年中秋,海外遣唐使归国途中遇风暴,船破沉没。幸存者漂流至孤岛,饥寒交迫之际,忽见海滩上浮现一行大字,由贝壳自然排列而成:
**李元朗,唐使随员,携《诗经》西行,志在化胡。**
众人惊骇,中有儒生忽然痛哭:“这是我祖父!百年前出使西域,再无音讯!”
当夜,他们合力堆石为坛,焚烧衣冠,诵读《关雎》《蒹葭》。吟声未绝,海面升起一团幽蓝火焰,映照出一艘古船幻影,船上书生束发佩剑,正襟危坐,手中竹简熠熠生辉。
他抬头望月,轻声道:
“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