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向南方,眼神复杂难明。
“他们以为……终结了净忆司?不。”他低声说,“净忆司从来不是某个组织,而是一种选择??选择遗忘,选择逃避,选择让真相沉入黑暗。”
“而现在,有人要把这种选择……制度化。”
五日后,第一座“新忆屋”在京城建成。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门前悬挂御笔亲题匾额:“**正史馆?天下共忆堂**”。
百姓蜂拥而至,却发现这里的墙壁上不再刻写普通人的故事,取而代之的是工整誊抄的“官方记忆”??某年某月,皇帝亲巡民间,万民欢腾;某日某时,邪教作乱,幸得天兵镇压……
而那些关于母亲护卷被烧、书生死谏拓文的故事,全都被删去,或改写成“误信谣言,自取其祸”。
更有甚者,馆中设“净化池”,凡携私藏旧稿者,须将其投入池中焚毁,方可获得一枚“清心牌”,证明自己“思想纯净”。
一位老儒生抱着祖传《百民传》残卷前来,拒绝焚书。守卫冷笑一声,将他按入池边水镜之中。镜面泛起涟漪,老人瞬间神情呆滞,再抬起头时,已笑着亲手将自己的书扔进了火焰。
“我错了。”他喃喃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消息传开,各地忆屋人心惶惶。
有人发现,某些新建的忆屋虽外观相同,门楣也刻着“记得,就好”,可录忆笔却不再自动书写,反而需要经过“审核”才能录入内容。更有甚者,一旦讲述涉及净忆司暴行、守灯者牺牲等情节,讲述者便会头痛欲裂,随后陷入昏睡,醒来后对所述之事全无印象。
“他们在复制忆屋。”巫女弟子在密会上沉声道,“用我们的形式,装他们的谎言。这不是复苏记忆,是新一轮的篡改。”
陆拾的虚影在众人面前浮现,神色凝重:“这不是玄冥子的复仇,而是更可怕的敌人??**以记忆之名施行遗忘**。”
苏照冷笑:“他们学会了我们的语言,却用来包装谎言。当人们以为自己在‘记得’,其实只是在重复被灌输的剧本。”
青蘅握紧碧玉笔,笔尖滴下一滴墨,落地成阵:“那就撕开他们的面具。”
于是,一场无声之战悄然展开。
盲眼老者不再街头说书,而是带着徒弟走村串寨。每到一处,他便让听众闭目,由他口述一段“禁忆”??关于拾叁如何为护一本《叛律书》被钉在城门三天三夜,最后气绝前仍高呼“史不可灭”。每当讲完,听众睁开眼时,掌心总会多出一张薄纸,上面浮现那段文字,墨迹温热,如同刚从心脏流出。
孩童们也不再排练官方许可的话剧,而是在夜晚偷偷聚集于废弃祠堂,点燃七盏油灯,围坐诵读《山海遗志》残章。每念一句,空中便浮现出一行金文,久久不散。有次诵至“**宁燃吾身,不熄此灯**”,整座祠堂突然被红莲覆盖,花瓣飘飞千里,落入千万人家窗台,化作一句句被遗忘的誓言。
最惊人的是西南边陲的一位绣娘。她天生不会写字,却用丝线在布上绣出了整整一部《守灯列传》。每一针每一线都浸染心血,完成后悬挂于山崖风口。风过时,布帛猎猎作响,竟发出人声,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这些“野忆”如野火燎原,迅速蔓延。
朝廷震怒,下令查封所有未经登记的忆屋,逮捕“传播虚假记忆者”。可越是打压,越多人觉醒。有人发现,只要真心铭记,哪怕不说出口,记忆也会自行显现??农夫犁地时,泥土中浮现出刻字陶片;樵夫砍柴时,树皮裂开露出古老符文;甚至婴儿啼哭时,吐出的气息都会凝成短暂的文字:“**勿忘拾玖**”。
第六个月,奇迹降临。
那是一个无星之夜,乌云遮天。忽然间,所有忆屋的长明灯同时熄灭。
万籁俱寂。
紧接着,第一盏灯亮了。
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天上。
一颗星辰破云而出,光芒如血。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直至二十三颗,依次点亮,排列成北斗之形,却多出一颗,悬于中央,宛如眼瞳。
那是守灯者的星轨。
传说中,唯有当记忆之力凝聚到极致,他们才能以星为躯,重返世间。
这一夜,七道光虹自星空垂落,分别击中七座最古老的忆屋。屋顶崩裂,从中升起七根通天石柱,柱身浮现出陆拾等人的真名与生平,每一笔都由亿万民众的记忆共同书写。
而在第八道光柱落下之处??正是当年拾壹消失的归忆原废墟。
光中走出一人。
青衫依旧,眉目如昔,颈间红绳虽断,胸前赤莲灼灼生辉。
是他。
陆拾。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虚影,也不是集体意志的投影。
他是真实的。
“我回来了。”他说,“因为你们从未真正让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