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争澜勉强仰起头,看见他垂在神色紧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颤抖——不,也许只是她在发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十余岁便被她从风雪里捡回来的、底细清白的少年,怎么会与段建泽有关呢?
难道他是在这些年里与其暗通款曲,而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还视陈元旷为最信任的心腹?
如果这样,那倒也当得上陈元旷所说的“昏聩无能”了。
段争澜紧闭双目,不愿让风沙钻入眼中。
她有实战的自知之明,上百精兵,对一个浑身乏力连话都说不出的人……她还背对险坡,身旁一个叛徒。
这是必败无疑。
只是她还想努力站起来,站直身子。
段争澜绝对不能跪着死。
她双手抠挖深陷进地面,用尽毕生力气也没能重新找到支点。
而且好脏,不要这么脏。段争澜迷茫的眼神有一瞬聚焦,万分嫌弃自己此时裹着的这身衣裳。
全是灰,全是泥……
不知为何,身前的阴影一直没有移开。
段争澜努力了多久,他就在那杵了多久。
斜影在地下,被月光拉得很长,连影子也是垂着头。
久到连尽情猖狂大笑的段建泽都停下来,不满道:“陈元旷,你干站在那里做什么?赶紧过来,欣赏欣赏围猎。”
“王上,臣有一计。”他毕恭毕敬地答,影子的头垂得更低,仿佛要栽到尘埃里。
“哦?都道你陈元旷点子多,说来听听。”
段建泽来了兴趣,他对折磨人的创意向来是来者不拒——只恨其少,不嫌其多的。
“众人围猎固然赏心悦目,但这都是王上秋猎能见到的场景,不是吗?”
“……臣昨日耽搁,正是查探到附近有狼群。今日良辰难得,若作兽口分食,岂不更美?”
仿佛为他作证言一样,月下果真闪出狼影,在斜坡下徘徊聚集,从一只两只,直增到数十只,眼冒绿光,饥肠辘辘。
但这话别说让手握弓箭的暗卫队听了面露难色,连段建泽都反应了一下,这才抚掌大笑。
“好好好,好得很!”他绝口称赞,又装腔作态地询问,“小妹平日里究竟如何苛待你们了,让爱卿心中如此不平呢?”
“君主无德便是死罪。此人刻薄非常,又好高骛远,跟随者永无出头之日。若无王上青眼,臣也会同她一样葬身狼腹。”
不知是否由于段争澜感官扭曲,在她听来,陈元旷的声音透着股怪腔怪调的低沉。
明明脸上堆笑,听着却比哭还难听。
同样的声音,在段建泽这里却悦耳得多。
“好一个无德死罪!”段建泽挥手撤下精兵,只派其中一纵队上前动手,“那就依你说的,把她扔进去!”
段争澜伏在地上的身躯,就这么被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左右两人为了要讨王上欢喜,还特意寻了那狼群最密集的方向,卯足力气将她推下山坡。
段争澜在剧痛之中抱紧后脑,一路磕绊下来,身上青紫一片,脑中却越发清明。
在到达坡底之前,她眼前闪过几双眼睛,云豹的、灰野兔的。
睁开眼睛,站起来——她对自己说,同时猛然将双手往坡上一嵌,堪堪慢下速度。
段争澜睁眼,看到坡上无数个鬼魅般的暗影在等着享用自己的血肉,甚至比坡下野兽还急迫。